来源:《西湖》2009年第09期
栏目:实力
清早五更天,政德靠住老钟点起床。政德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按照老规矩去家后茅厕解大溲。走出家门,他还得使足劲地咳一声、咳两声、咳三声。连续咳过这么三声响,戛然而止,一声不多咳,一声不少咳,像五更天的公鸡打鸣一样准。头声重,二声轻,三声沉,一声压一声,送出口,能传半个村子远。左邻右舍的都知道政德有这种毛病,也能听懂政德的这种毛病。政德连续三声咳,惊醒需要早起办事的邻居,他们会说,快点起床吧,政德的三声咳都咳过啦。
政德的三声咳是左邻右舍的钟点。
发出三声咳,解过一泡大溲,政德接下来该摸一把锄、或摸一把锨、一把刀什么的农具下地干活啦。政德有早起干活的习惯,也有早起干活的历史。这样往上一追溯就是几十年,远到生产队没有解散的年月。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学小靳庄,家家没有吃没有喝,人人饿着肚皮也要清早起来干一歇子农活。一个男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天农活记十分工,上午四分工,下午四分工,早上就占两分工,足见清早干活的重要性。后来村里土地分到户,不是抢收抢种的时节,清早干活的村人就少下了。也可以这么说,村人清早干活的习惯渐渐地就退化了。村里人多地少,一家一户那么一点土地,根本就不需要清早干活。全村似乎只有政德一个人始终保持着这一优良习惯,几十年一贯制,坚守着,不动不摇。
这时候,东方天刚放鱼肚白,地里庄稼模糊着,一团一团地紧锁在浓黑里,庄稼也像困乏似地躺在地里睡着觉。政德眼睛看不清楚庄稼,伸不开手去干庄稼活,就先干一些可有可无的闲活等候着。比如地头长着一棵树,去修剪修剪多余的枝杈,倒是看得很清楚,也是必要的。再比如通往地头的一条小路上长着几棵野草,它们一棵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磕磕绊绊的秉性始终改不掉,趁着五更天黑,路面看不清楚,一有机会就朝着政德的两脚下毒手,有几次政德差点摔跟头。这天早上,政德下手连根拔除一棵棵野草,解除了心头大患,也解除了心头大恨。闲着无事的时候,政德还仔细地观察过夜色在傍晚、黎明时的涨与退。傍晚时分,夜色从庄稼根处长出来,涨水似地一点一点往上漫涨,庄稼根、庄稼梢,而后墨色一般洇染天空。清早时分,夜色反过来像落水一般一点一点往下退潮,先是天空亮出来,而后是庄稼梢、庄稼根亮出来。
天色真正亮开来的时候,庄稼一棵一棵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过来。能分清庄稼间的一株株杂草,能瞧清地面上的一块块坷垃,政德这才甩开手脚真正地干起农活。政德一旦干起农活就有点猛扑上去的样子,就有点死缠软磨的样子,就有点不把地里农活干完誓不罢休的样子。政德咬牙切齿地狠着一股劲,心里头只有庄稼活,其余的什么也装不下。赶东半天的太阳一跳一跳地、一愣一愣地升上半天空,庄稼活早已被政德干掉一大截子。这时候,老婆子要是还不见政德回家吃早饭,就知道得喊他一声、两声了。干早活忘记吃早饭的人,同样在大河湾村找不出第二个。这只能说明政德干活太投入了,太上心了,沉浸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中,像一个入定的高僧,不在他的耳边猛击一下钟磬,怕是回转不过来。政德下地干活的这种情况老婆子是了解的,她甩下手上的家务,专门去喊政德。老婆子不用去地里,只要站在自己家的房屋后面,冲着政德干活的庄稼地喊:
——唉,来——家——呀!
——唉,吃——饭——哩!
老婆子不用喊政德的名字,也不用往三声、四声或更多声里喊,只喊两声,两声喊过,老婆子回到屋里继续忙着手上的家务,忙一会,约莫政德快到家里了,赶忙端上早饭,一抬眼能迎见政德回家吃饭的人影子。
政德回到家,不好意思地冲着老婆子笑一笑。
政德问老婆子,你说说俺怎么这么喜欢清早下地干活呢?
老婆子答,你是一个贱骨头。
政德还是问老婆子,你说说俺要是清早不下地干活会怎样呢?
老婆子答,你只能去死。
——上述这些情景现如今都成往事了。这年秋天,村子从淮河北岸搬迁到淮河南岸,去做庄稼活隔着一条淮河,大清早的渡船不摆渡,政德想下地干活也干不成了。
政德清早干活的习惯一下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村里南边五里路有一座煤矿,叫毕家岗煤矿。煤矿从地下向北扒煤炭,扒着扒着扒过了淮河,扒进大河湾村的土地下面。没几年便扒塌了大河湾村的土地,也扒塌了大河湾村的庄台。土地塌陷,种不旺庄稼;庄台塌陷,住不安房屋。于是,煤矿出钱在淮河南岸买上一块地方,横横竖竖撒上白石灰印记,一家一户重新划分宅基地,重新盖房屋。整个村子从淮河北岸迁移到淮河南岸。村子还叫大河湾村。
政德搬过新家,过起新日子,才察觉这新日子一下遇见许多麻烦事。别的不说,单说种地隔着一条淮河,来来往往就变得不便利。更何况政德种了大半辈子地,养成了不可更改的早起下地干活的习惯呢!这样的清早,政德醒过眼,发过三声咳,解过一泡大溲,回转屋里还是照样拿上一件农具在手里,一副下地干活的架势还是照样拉出来。
老婆子说,清早渡船不摆渡,你去哪家的地里干活呀?
政德说,俺出门去溜达溜达,窝在家里俺心里难受呀。
老婆子说,你出去闲溜达,还扛着铁锨、拎着铁锄干什么呢?
政德迟缓下脚步,瞧一瞧手里的农具,布满一脸苦笑说,俺空着两只手无抓无挠的还是心里难受呀。
老婆子没有去阻止政德,也没有办法去阻止政德。最后政德还是带着农具融进五更天的夜色里。“咚、咚、咚”。政德的脚步声一弱一弱地消失在老婆子的耳朵里。“唉——”老婆子长长地叹一口气。是无可奈何的,又是忧心忡忡的。
出家门是一条新村路,直通河岸渡口旁。这条路又近又短,政德却不愿走这条路。这么短的一条路线,一清早溜达十个八个来回,天也不会放亮呀。政德随手携带着农具偏离开村路,走上另外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别处的村庄,通往更为广阔的地方。政德沿着这条路愈走愈远,他要把这个清早的大部分时光耗费在脚下的这条远路上,直到天色发亮的时辰,他才折转头往回走。常常因为疾速赶路,脸上缀满汗珠,头上也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政德的这种情况还是像出力干活,只不过他把清早干庄稼活的一份力气花费在走路上罢了。
最后政德来到村里的渡口上,瞧着淮河里漂摇着的一条渡船。渡船漂泊在半河心,离岸两丈远,可望不可即,莫说穿鞋够不着,就是赤脚趟水也是很难够得着。村里负责摆渡的是个秃头的家伙,姓王,村人就直接叫他王秃子。前一天傍晚,王秃子临收工回家,有意把铁锚扔进河心里固定住渡船,把渡船上的船篙与船棹一并扛回家。这样就能防止村人乱动渡船,自行摆渡过河了。这样村人过河想急急不得,想早早不得,只能等候着王秃子吃罢早饭慢慢地走过来。王秃子够这条渡船也不容易,脱赤脚不说,还得伸出长长的竹篙钩住船,往浅水处捞一截,才能爬上去,拔起铁锚,真正摇动这条渡船。如此这般其一番艰辛困苦是可想而知。王秃子却愿意这样做。独霸村里的渡船,以此来显示他的霸道与专权。
清早的河面上一片雾气腾腾的,像是一口永远无法烧开的大铁锅。政德站在渡口上,望着河心一浪一颠的渡船,爽快着从河面吹过来一阵阵凉风,渐渐地觉得身上有点凉汗了,有点寒冷了,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子,心满意足地往村里回。政德不会在渡口等着王秃子来摆渡,他要先回家吃早饭,吃过早饭才正正经经地过河、下地、干活。回返村子的时候,政德走的是一条正经八百的渡口连接村子的道路。这种时候,早起的村人也陆续起床,他们望着政德额头洇出的汗水,瞧着政德脚上露湿的鞋子,猛猛然然地还真认为政德下地干过一个清早的农活。
——清早下地干活呢?村人疑疑惑惑问。
——噢、噢、噢。政德含含糊糊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