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那天,洋洋手里捧着的黑白照片,是舅舅二十多岁时的模样,黑眼睛,黑眉毛,棱角分明的脸,落寞的黑白表情。怪不得老觉得舅舅的遗照特别眼熟,镜子里落寞的我,和照片上的他,简直如出一辙,养儿多像舅,这话真不假。和我爸决裂后的头一晚,就萌发了寻舅的念头,从小到大,除了舅舅愿意好好和我说话,就只有黎晓。现在,黎晓也消失不见了。
姥爷一眨眼不知所踪,姥姥“噌噌”剁着饺子馅,鲜香扑鼻的猪肉大葱馅,每次来看他们总要包饺子。舅舅在就好了,最喜欢和舅舅一起吃饭,小时候听他讲西游、三国、水浒,还有三侠五义;年龄稍大一点后,金庸、古龙;再再大一点时,舅舅给我和洋洋上另类的语文课,说的人都是课本上没有的,好几个叫什么斯基的,还有个星新一,写出来猛一瞧像“星期一”,日本作家。现在唯一能让我想起舅舅的痕迹,就是洋洋的大名,乔斯泰。舅舅一辈子除了武侠,就喜欢个俄罗斯文学,爱屋及乌,捎带着把洋洋也托尔斯泰化了。
闻着熟悉的饭味儿,又看到舅舅等饭时坐在毛主席像下的旧椅子上,他右胳膊手要拿书肘还要托在旁边的柜子上,身子微微向前倾不超过三十度,双脚自然落在地上,如果再加上一副圆框近视镜,活脱脱的民国书生。正拼命思索舅舅看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姥爷立在暗影里。
“海子,让开,姥爷给你换上个亮些儿的灯,要不俺娃吃饭黑得看不见。”还没弄明白这是哪出,他老人家已经脱了鞋上炕,卷起袖子,准备换灯泡,我赶忙拦下,“我来我来,姥爷,我来。姥姥,你先等等再继续做饭。”
先关了灯,让滚烫的小灯泡散散热,过了一阵儿,按逆时针方向一拧,一股尘土和钨丝混合的气息迎来,噗。拿过姥爷递来的一百瓦大灯泡,往灯座里顺时方向转,然后再次按下开关。小屋子霎时就被照得敞亮,甚至连我漆黑的心房都亮了一下子。光芒照亮了姥爷的银丝和皱纹,他眯起眼保持一贯的笑,姥姥接着包饺子。说来惭愧,什么都没给过他们,而他们,却总将最好的给我。
“你舅舅从小就老实,和你妈你姨妈不一样,人家那两个都鬼精鬼精的,就他不爱计较,甚也忍让,吃的喝的都把好的让出去自己要最差的要么干脆不要,也从来不说个啥。”
“你舅舅特别勤劳,要是有什么需要出力的事情,老跑在最前头,我让他们三个去割草喂牛,你妈和你姨妈都是尽量少干活儿,松松一篮草,就你大舅那一篮压得实实的,她们两个的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的多。”
“你舅舅天生笨,不会做精明人那偷鸡摸狗的,有回过年,我和你姥姥要炒花生才发现花生早就叫偷吃完了,当时我根本问也没问就排除了你大舅。”
“你舅舅做事认真,从小考试,只有他说他考一百姥爷坚信不疑,他除了好学习还好看书,其他倒是舍不得买,有个钱就买了书,唉,可惜了的,要不是高考那年恰好病了,肯定不止考个粮校——唉,海子,不说了,赶紧吃饭,饺子也凉了,欢欢儿的,吃上!”
一说起舅舅,姥爷连眉毛都比平时要高出几毫米,他好像从没相信过舅舅离去的事实,在他的认知里,似乎他只是出了远门,去求学,或是去工作,总是要回来的。我也老这么认为,舅舅没有死,他偷偷躲在世界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做起了大侠,逍遥快活,像他喜欢的武侠小说里讲的一样。我一定要找到舅舅,求他收留我,让我也快快脱离红尘苦海。
眼前忽又加增了五六个饺子,是一直听我和姥爷聊天的姥姥给夹的,她说:“快吃!锅里还有!”我摇头说吃不下了,姥姥不答应,我只好埋头接着努力,就当替舅舅安慰老人吧。姥姥看着我,扑哧一声笑了,“这娃娃,真是越来越像东旭了。”东旭是舅舅的名字,我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感慨万千——不仅是五官,连神态都有趋同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