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3年第12期
栏目:中篇小说
平安县以穷著称,但平安县的文化气氛颇浓。这多少有点儿奇怪,也不太符合孔老夫子“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一常规。
究其原因,其实也并不复杂:当年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很多名牌大学毕业生都毅然决然地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去改造一个世界就要挑一个有点儿难度的。于是,最荒凉最落后的平安县一夜间就成了意气风发的学子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于是,一穷二白的平安县一转眼就来了一大帮知识青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文化人,也没啥好干的呀?那就办学吧。很快,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当上了平安县中学老师,有的甚至还当上了平安县郊区的小学老师。
不料多年以后,学子们耗尽了精力也没看到平安县有什么大的起色。学生一批一批地没少往外考,却极少有人再回来。老师们渐渐才比照出自己当初有多么幼稚多么愚蠢。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学教师也许是中国最稳定的职业了,别说上调,出教育口的可能性都极小。于是,他们找到的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拼命地培养自己的子女,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平安县这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长,人们呕心沥血地培养子女渐成平安县一大景观。在平安县,不论是谁,都会把供孩子上学放在第一位。就连明显呆傻的孩子,家长们也不放弃。所以平安县就显得有些文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李杜并不是平安县的正式居民,他住在平安县郊外的平安村。虽说平安村距离平安县城顶多有十里路,但平安村就是平安村,是名副其实的农村,李杜就是李杜,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或许是平安县特殊的文化氛围熏染了近在咫尺的平安村,使李杜这个郊区农民对自己脚下的土地不再眷恋。李杜时常奔走在平安县和平安村之间那条乡路上,不时地把几首小诗或几篇小散文送到平安县文化馆,一来二去,平安县文化馆就多了个叫李杜的业余作者。
平安县不太规范的几段柏油马路也早已对李杜构成了诱惑。虽然李杜深知自己所在的平安村远比平安县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李杜觉得自己的情况和大诗人陶渊明的情况不太相同。也许陶渊明是过腻了上层生活才去“采菊东篱下”吧?而自己则正好相反。再者说,陶前辈当年也并非主动要求,而是被动屈尊。因此,对农民李杜来说,成为平安县的居民才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平安县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有气无力的百货商店、微薄可怜的现钱工资等等,都有着无穷的魅力,甚至代表着城市的砖瓦结构的公共厕所也同样对李杜有种说不清的诱惑。那叫进城啊!那叫挣工资啊!在强烈的诱惑下,李杜的诗文有了长足的进步。平安县文化馆内部刊物《春雨新花》上,李杜的名字不断出现,后来,平安县广播电台还播过李杜的散文诗……再后来,连地区日报的副刊上也偶尔能见到李杜的名字了。
这天,平安县文化馆的赵馆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补文钱,就邀请平安县几个最具发展前途的文学高手来“东来顺”狗肉馆儿小聚,李杜也在其中。李杜没想到平安县文学泰斗赵馆长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馆儿虽小,却让李杜感到有一种庄严和雄伟渗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馆是个穷单位,这样的举动并不多。
越是底层的文学青年,相聚时的豪言壮语越多。席间,一向神神叨叨的县文史办副主任郑四眼儿说:“李杜这个名字起得好,占了李诗圣、杜诗史的姓,很有大家风范,将来没准儿真就成了气候,出息个当代文豪什么的给世人瞧瞧。”郑四眼儿的话虽说得飘渺,但绝无嘲讽之意。底层这些文学青年本来就难成气候,谁也不具备单打独斗的能力,更谈不上要分庭抗礼,哪能相互拆台呢?谁先整出点儿动静都好啊。他们当然深知团结的好处,不是说团结就是力量吗。
李杜心想,没文化的父母确实给自己起了个很有文化的名字。可谁能想到那是姓李的父亲和姓杜的母亲最简单的组合呢?即使这样,李杜还是觉得很受鼓舞。都是天意呀,好好写吧,贵在坚持,以后没准儿真能写出点儿名堂来呢。
酒至半酣,赵馆长透露出文化馆正缺少文学创作人员,有调农民李杜到文化馆工作的打算时,李杜显得毫无心理准备。虽说文化馆是平安县首屈一指的穷酸事业单位,但在平安县特定的环境下(别忘了平安县很有文化),文化馆在平安县人心目中还是相当有地位的。
以后农民李杜就是文化馆的人啦?正儿八经的文化人啦?腹中已有几两白酒的李杜心中充满了激动,倒酒时须竭力控制着双手,可不争气的双手还是不停地颤抖。李杜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又稳定了好半天情绪才渐渐减缓了双手的颤动,他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显得深沉些,一定要显得有城府些,好歹现在也算半个文化人了。可李杜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双手继续颤抖……
在大修厂当车工的张友是个写诗的,不知是羡慕的还是喝酒喝的,眼睛都红了,“我说赵馆长呀,这是真的呀,能是真的吗?做梦呢吧?我也好好写,以后把我也调到文化馆上班去呗?那往出一走,文化人,多体面啊!”
“李杜,你干啥呢,哎呀喂——赶快起来敬赵馆长酒啊,这不是遇上大恩人了吗?哎呀喂——李杜!”县建筑工程队写小说的老余是个实在人,自己掏钱又要了一瓶老白干。
大家又兴奋无比地喝了起来,不知又加了多少回酒,添了多少回菜,所有人都争着倒酒,反复发表着同样的豪言壮语……
李杜晚上回家时依然兴奋。他特意绕到村东头的“胡家熟食店”买了一块猪头肉。绝不是狗肉馆儿的酒意未尽,李杜确实是为家里的女人和女儿买的。李杜以前曾许过愿,答应过女儿得了稿费如何如何。可稿费总是太少,很多情况下都是还没来得及揣兜就和文友们买了烟抽或换了酒喝。总之,基本上是和文友们在第一时间里就分享了。今天虽然没有得稿费,但李杜觉得比得了一大笔稿费还重要,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晚上五点多了,李杜仍觉得挺饱的。他沏上一壶浓浓的红茶,往软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边滋溜滋溜喝茶一边打着中午延续下来的酒嗝儿。李杜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女人和女儿愉快地共进晚餐,似乎闻到一股田园诗的味道。本来就好看的女人今天更加好看,本来就可爱的女儿今天更加可爱。多好啊!人就该这样活着,活着多好啊!这不就是诗一般的生活吗?幸福的李杜一遍遍地暗自感慨着……
“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想起买猪头肉吃了?”女人香香地吃完了晚饭后才想起来问。
“中午和赵馆长他们喝的酒,今儿个高兴。”李杜觉得把好心情说给女人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事儿。他也不想一下子就说清,这么好的事儿,得多说几遍,得慢慢说。
“他爹,我不反对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县上那些开工资的城里人,到啥时别忘了咱是农民。眼瞅着快打春了,该张罗着把那几亩地种上了吧?”女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叨咕。
李杜只是笑,不时地询问女儿:“作业写没呢?明天的课文预习没呢?”
直到睡觉前,李杜才把赵馆长要人的事很诡秘地说给女人听,女人惊喜得双颊绯红,连问:“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这么大的事,我能诳你?”李杜认真起来。
“真是真的?!”女人激动得杏目亮润,格外受看。
“要不我能给你们买猪头肉吃吗?”李杜说。
“以前总听你叨咕赵馆长赵馆长的,面儿还没见呢,这么大的事都给办了?赵馆长这人可真是个好人啊,非亲非故的,这年头儿可真不容易呀!咱们可咋感谢人家呀?这不是碰上恩人了嘛?”女人相信了男人的话后说得很动情,动情得很有负担。
“以后有机会真得好好谢谢赵馆长。”李杜说。
“去年抱一窝小鸡仔儿,就剩一只红公鸡了,咱真没啥送给赵馆长的。”女人是知恩必报的那种本分人,想了好半天后又说。
“我也这么想呢。”李杜说。
“那咋整?”
“别想那么多了,赵馆长可是个好人,人家不图这个,咱一个农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觉吧。”李杜说。
“身子脏,要不今天真想给你,明天就行了。”女人紧紧地搂住李杜说。
“以后咱就不用种地了,也不用再经管那些白条子了,挣现钱了,慢慢地,咱也搬进城里去住,挣越来越多的工资,以后好供女儿考大学……”李杜说睡也睡不着,忍不住兴奋还在说。
“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咋遇上了赵馆长这么个贵人啊?咯咯咯……可真没想到啊……咯咯咯……”女人比结婚那天笑得都甜。
“以后咱家再也不用种那点儿地啦,有个上班儿的啦,有个挣工资的啦,有个文化人啦,知识分子啦!以后……”李杜兴奋地说了大半宿,女人就咯咯咯地陪着笑了大半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