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0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伊乐,原名乐艳艳,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媒体记者。有小说、诗歌发表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诗刊》等,随笔集《行走台湾》于二〇一〇年出版。
因果的织机在万古永恒中织着你与你相关联的事物的线。
——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我知道这个城市有成千上万个叫玛丽的人,可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要找的玛丽。
我想唯一能证明我和玛丽有过交往的可能只有这块残玉了,如果石头能说话——十六年前我第一次接到玛丽电话的时候,刚刚拥有了这块玉。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微风徐徐,炎热的天气让人昏昏沉沉,有些疲惫。我下班回家,看见马路边有位老人在摆地摊,老人身穿白色中式衬衫,长髯飘飘,地上铺着一大张泛黄的白纸,纸上摆的是玉。我一直相信中国人对玉的偏爱是渗透到骨髓里的一种精神,而眼前老人的装束又有些与众不同,于是我好奇地驻足。
老人看见我,也不像一般的小贩那样热情,而是缓缓地递过一块玉,慢条斯理地招呼道:
“姑娘,看看这玉。”
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玉,发现那玉是一块残片,不知是什么物件摔碎之后的残片。我如同吃了冰激凌,来了精神。没错,这残片让我产生联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中国君子的座右铭之一,我想这块玉曾经的拥有者不是柔情似水的烈女子就是侠骨柔肠的真英雄,也许是位王妃,没准是位侠客——总之我的想象力被激活了,捧着这块玉,爱不释手。
“姑娘,玉与人是有缘分的,你要是真的喜欢,就送给你了。”老人的语气依然从容舒缓,我回过神儿来,连忙低头掏钱,“别,大爷,我买,多少钱?我给您。”
就在我从提包里掏钱的时候,一阵风刮了过来掀起一片尘土,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当我睁开眼睛想递给老人钱的时候,发现老人不见了。我四下张望,刚才铺在老人脚下的纸四只角被四块砖头压着,还在;而那仙风道骨的老人,却仿佛御风而行的神仙,不知去向。
我连忙揣好玉回家。刚刚走进楼道,就听见家里的电话在响。我想一定是文捷,我丈夫,我们结婚六年,文捷只爱吃我做的饭,外面的应酬能谢绝就谢绝,基本上每天晚上回家吃饭并为我的厨艺唱赞歌。
我开了门冲到床头拿起电话:
“我回来了,饭马上就好,回来吧。”
“是文太太吧,我是玛丽。”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四声全不在调上,音质却还不错,柔嫩,有水音,颇能让人产生好感。
“我是文先生的朋友,听说您是电台节目主持人,我可不可以和您聊天,学习普通话?”
“当然可以。”我的职业习惯让我的回答毫不迟疑。我听见电话那头笑了。
“您真好。文先生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不过,快回来了,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到家的。你要找他吗?”
“哦,不,不,我是想和您说话,练习汉语,我不是中国人。”
“原来是这样。”
文捷的朋友多,冒出一两个洋鬼子来也属正常。
“那——我们今天谈什么话题呢?”
“说你们的晚餐吧。文捷先生说,您很会做菜。”
“文捷连这个都告诉你了呀。”文捷夸我的厨艺是常态,不过对一个洋鬼子夸我想来还是第一次,我心里有几分得意,回答就有些矫情。
“您能教我做菜吗?”
“当然可以。不过电话里教怕是学不会。有空欢迎到家里来做客。”
“啊,太好了!您家住哪里,我能找到吗?”
“我家住菜户营二十二号楼,你记住这些,就一定能找到。”
“菜,户,营?”
“对,蔬菜的菜,户口的户,营是军营的营。”
“菜,户,营。那好,文太太,今天我就记住菜户营。您要给文先生煮饭了吧?”
“是。”
“那我最后问您一个问题,人人都说您贤惠,中国女人的贤惠就是听丈夫的话三从四德吗?”
“呵呵,当然不是。呃——简单地说就是对丈夫和他的亲朋好友都很好,还会做许多事情。”
“比方说做菜煮饭?”
“对对对。”
“嗯,谢谢您。我明天再和您说话。”
“好的。拜拜。”
“拜拜!”
我放下电话就到厨房做饭,刚刚把饭蒸好,文捷就回来了,他从背后搂住我说:“还要等多久?看见我老婆就如同看见饭菜,饿得不行。”
“别贫了。刚才接了一个电话耽误了时间,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洋妞朋友?”
“哦。这两天公司来过外国客人,怎么,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我刚下班回家她就打来电话,说要跟我学汉语。”
“算了,别做了。我们出去吃吧,我要让我老婆休息一天。”
“可是我已经蒸饭了。”
“明天做吧,今天出去吃。回家的路上,我看见长安商场门前的夜市有好多好吃的,走吧。”
文捷伸手把火关了,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通常这种时候我是百分之百地服从,我解下围裙,跟着文捷出了家门。
长安商场门口的夜市刚刚开张不久,各种小吃琳琅满目,香味扑鼻。我们吃了褡裢火烧、爆肚和羊肉串,肚子胀鼓鼓的,我说:“吃得太饱了,我们散步走回去吧。”可文捷不同意,说:“太远了吧。还是陪你逛会商场消消食再坐车回家。”
“真的吗?”我受宠若惊。要知道每年文捷只在我的生日那天陪我逛商场,那还经常是他在出口处等我,我自己进商场逛。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还有假?傻妞!”文捷用手胡撸胡撸我的头,这是他向我示好的方式,尽管有点装老大,可我还是很开心。
我们在长安商场穷逛,一九九三年以前我逛商场多半都是穷逛,我和文捷每月收入只有四百元左右,除了吃饭,买一个坤包的钱都不够,我的衣服通常是看好后就等着商场减价打折,我的提包一直是印着字的开会发的纪念品。穷逛两圈后,时候就不早了,于是往商场外走,走到门口,鲜花柜台的售货员忽然叫住我们:“大哥、大姐,看看这花儿吧,真正荷兰产的郁金香,天黑了,便宜卖了。”我停下脚就再也迈不出去了,两枝如红色绸缎般华丽的郁金香摆在那里,气质非凡。
我看看那花又回头望着文捷笑,准确地说是媚笑,文捷不假装的时候从不迟钝,他迅速走向柜台,一边掏钱一边说:“想好了,媳妇,这十块钱够我们买几斤排骨回家炖汤的,你到底是要吃排骨还是要这两朵明天就凋谢的郁金香?”我笑,非常配合地说:“那我就一咬牙一跺脚,要花!”文捷哈哈大笑:“买花买花,谁叫我媳妇喜欢呢。”文捷不会说儿化音,又喜欢学北京人把老婆称作媳妇儿,可经他一说,就是媳妇,那儿化了的“媳妇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文捷说完,卖花的小伙子忍不住直乐,他一边包花一边夸文捷道:“大哥您是南方人吧,南方人是真的会疼媳妇儿,看来我们都得跟您学着点。”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满脸的幸福马上就要溢出来了,捧着那两枝郁金香只会傻乎乎地笑,直到有人问:“这是萝卜花吗?”我这才回过神来,非常严肃地回答:“不,是郁金香!”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洗完澡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那块残玉,我拿给文捷看并讲述了得到这块玉的经过,末了,我有些得意地问文捷:“我今天是不是真的遇见仙人了,先得玉,后得花的。”文捷听了脸上马上露出不屑,说:“什么仙人,就是一摆地摊的老头,城管来了,跑得贼快可不就像一阵风一样无影无踪了吗?也就是你这样的傻妞会以为遇见了仙人。”
文捷的话让我顿觉无趣,于是收起残玉,各自看书、睡觉。
这是一九九二年夏天发生的事情,菜户营二十二号是我们唯一的住所,它是一栋坐西朝东的筒子楼,外表已经破烂不堪了,我们住在东南角,房间只有九平方米,厕所和厨房都是公共的。那时文捷刚刚研究生毕业在国家机关做了一名小公务员,每月薪水不足二百元。文捷感到压抑,没过多久就向单位请了病假,准备到一家外企公司就职。也许是觉得新鲜,在外企公司的试用期,文捷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干得非常投入。
那天闹钟响的时候,我刚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穿着一件黄色连衣裙却看见对面有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我,两个我与文捷一起去吃冷饮,文捷要了一杯橙汁给黄裙子的我,一杯菠萝汁给红裙子的我,那菠萝汁里漂浮着袖珍菠萝造型的颗粒,黄裙子的我说,我要菠萝汁!可文捷说,你还是喝橙汁吧,菠萝汁给她喝。就在文捷把菠萝汁递给红裙子的我的时候,我被闹钟吵醒。
来不及想这个奇怪的梦,我开始忙碌。先是到厨房烧了一大壶水,然后把文捷当天要穿的真丝衬衣和长裤熨好,再把文捷每天用的塑料大澡盆拿进屋里,倒进热水,兑好凉水,文捷于半梦半醒中等待我把一切准备好,这才起床坐到澡盆里,抹上香皂,任由我用水壶中的热水为他冲洗。我们开始老一套的对话。
“舒服吧?”
“嗯。”
“幸福吧?”
“嗯。”
“要知道这种沐浴方式不是所有人都能享用的,你不觉得你每天都像个奥斯曼帝国的国王吗?身边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胖宫女伺候着。”
“嗯。不过,没听说奥斯曼帝国的皇宫只有九平方米,也没听说风情万种的宫女连乳沟都没有,再没听说的就是奥斯曼帝国的国王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宫女兼老婆呢?”
“啪!”我笑着给了文捷一巴掌,文捷也收起一脸的坏笑,从澡盆里站了起来,用浴巾擦干身体,穿上我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出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