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9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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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文菊的婚事终于定了下来,她和邱国喜决定国庆节结婚。文菊的意思,结婚的时候不摆酒席,两个人去一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和故宫,看看升国旗,再登一下长城,婚就算结了。邱国喜绝对服从文菊的安排,他知道文菊长这么大除了县城哪都没去过,借着结婚逛一下北京,也算是割草打兔子,一举两得。
文菊已经二十八岁,在梨树沟这样的偏远山村,二十八岁已经是个非常吓人的年龄了。梨树沟的女孩,都要在二十岁的时候把自己嫁掉。好的女孩自然不愁嫁,就连那些有残疾的也留不下。得过小儿麻痹症只剩下一条好腿的招弟,先天性聋哑的秀环和脑子一根筋管自己的亲爹叫狗子的二玲,也都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嫁了出去。文菊的同学青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结婚当年青竹生了双胞胎女儿,隔一年又生了个女儿,如果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交不上罚款,她还要生第四个。有的时候文菊在村街上看见青竹拖着三个女儿,三个小女孩全都肉嘟嘟的,说不上好看,但是很可爱,文菊把其中一个抱起来,捏着她的小脸,心里忽然就觉得空落落的,脸上的笑容倏地一下滚落到地上。
文菊做民办教师已经十年,最好的时光全都搁在村小学里了。文菊不缺胳膊不少腿,模样也不比别人差,当初提亲的人走马灯似的往文菊家里跑,好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比如在镇上开摩托车修理部的马家,父子两个都是一身的好手艺,能吃苦能赚钱,家里盖了两层小楼,阔大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农用汽车,楼顶上架着一口接收电视节目的银色大锅,十分的耀眼气派。唯一的毛病是马家的儿子离过婚,但是文菊的父母不在乎这个,说文菊要是嫁到马家就算掉进了福窝。但是文菊不愿意,文菊的目标是县城。不是文菊好高骛远,也不是文菊喜欢做梦,而是这样的机会一直在朝文菊招手。县教育局隔两年就要通过招考方式转正一批民办教师,那些被转了正的民办教师一个个都像燕子般飞进城里,然后在城里寻下一份好的亲事,落地生根,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文菊最初的男友张小东就是通过考试转成正式教师,然后调进县城第一小学的。那一年文菊和张小东一起参加考试,考试地点是县师范学校。两个人提前一天赶到县城,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下来。放下东西文菊就把复习提纲拿出来,张小东却把文菊从旅馆里拉出来逛街。张小东说:“我们都已经复习一年了,那些题对我们来说不是很难,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呢?”
文菊想想也是,就和张小东一起逛街,逛县城的商业街。县城的商业街是文菊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有两家大商场和数不清的服装店。当时已是晚上,虽然不是满街霓虹,却也是彩灯齐放,商店门前各种各样的灯箱招牌还是给了文菊五彩缤纷的感觉。
后来他们找了一家面馆吃面,吃面的时候张小东说:“要是我们两个都考上了,一定想办法调进县城。”文菊笑笑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两个人一起调进县城,调进一个就不错了。”张小东说:“那就先想办法把你调进来。”文菊说:“还是先把你调进来。”张小东说:“先调我也行,只要一调进县城我们就马上结婚,结了婚,你调进县城就有了理由,你说是不是?”文菊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心情愉快地吃面,满脑子都是憧憬,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一个星期后考试成绩就张榜公布了。张小东考了第七名,文菊考了第十名,而转正的名额刚好是十个。文菊和张小东专程赶到县师范的院子里看榜,站在布告栏前,文菊死死攥住张小东的手,冷汗都出来了。她对张小东说:“多悬啊,我比第十一名才多两分。”
他们两个高兴得要死,跑出师范学校的院子,张小东破天荒地买了十串羊肉串给文菊吃,文菊只吃了两串,剩下的八串都给了张小东。
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县教育局寄来的转正表格。那些天文菊高兴得像一只喜鹊,心情美丽得像一朵菊花,喜上加喜的是,张小东的父亲亲自上门求亲,要求尽快把两个人的婚事定下来。文菊的父母自然是无话可说,选了个双日子订婚,到时候两家人和双方重要些的亲戚参加订婚仪式,彩礼是八千块现金和一颗金戒指。
就在订婚的前两天,张小东收到县教育局寄来的转正表格,文菊没有收到。
两个人都有些奇怪,文菊说:“怎么回事呢,我是第十名啊。”
张小东说:“也许是教育局漏寄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张小东同时做出决定,他要把填好的表格亲自送到教育局,顺便问一下文菊的事。
转过天,张小东就带着填好的表格去了县教育局。
第二天就是文菊和张小东订婚的日子,家里来了好多亲戚,文菊心里慌慌的不踏实,不愿意回家面对那么多人,于是就坐在教室里等。她也觉得是县教育局漏寄了她的表格,张榜公布的分数是不会有错的,文菊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她觉得张小东一定会把她的转正表格带回来。
黄昏时分文菊终于等回了张小东。张小东看见文菊的时候脸上有些木,有些不自然,他朝文菊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就扭过脸看着别处。
文菊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的表格,你有没有带回来?”
张小东好一阵子沉默,最后鼓起勇气说:“文菊,这次转正没有你。”
文菊的脸刷地一下白了,然后又刷地一下红了,她愣愣地看着张小东,抖着嘴唇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小东说:“判卷老师出了错,把第十五名的数学卷子少判了八分,人家找到教育局去了,这一找,自然要把少了的八分加上去,结果,人家就从十五名跳到了第十名,你就从第十名掉到了第十一名。”
张小东说完就把文菊抱住,抱得紧紧的。文菊用力挣脱出来说:“你抱我干啥?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哭?我才不哭呢,我就是这个命。当初我差六分没考进县一中,要是考进县一中,我就能考上大学,可是我却进了镇高中,那破学校这么多年考出过几个大学生?我就是被这破学校糟蹋了,要不,我早就远走高飞了,可是我没飞出去,飞不出去我就认命,人,就是应该认命的,张小东,你现在是不是想和我分手?是不是想取消明天的订婚?”
张小东一脸无辜地说:“没有没有啊,我怎么会和你分手,我怎么能不和你订婚,这都是说好了的事,你今年没考上,还有下次呢。”
文菊冷笑一声说:“要是下次也考不上呢?”
张小东想了想说:“那我也要和你结婚。”
文菊又是一声冷笑说:“张小东,你这话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算了吧,不要装了。”
张小东生气了,大声对文菊说:“你把我看成了小人,可我不是小人,明天我会和你订婚,该怎么订就怎么订,到时候我会和你结婚,不管你考得上考不上!”
文菊这才鼻子一酸,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张小东再次抱住文菊,轻抚着文菊的头发说:“还有下次,还有下次呢。”
文菊说:“这辈子,我都是你的人。”
当天晚上,张小东的父亲派了个青皮后生来送信,说是订婚的事往后拖一拖。
转过天张小东对文菊解释说,他爹的意思,先用订婚的钱跑跑调动的事,调动是要花钱的。文菊认真听完张小东的解释,扭身就走。张小东在后面喊道:“你也知道,有些事,我必须听我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