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陈雀替,遭遇了她人生中的大变故。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出轨了。因为没有孩子,财产分割也没有异议,离婚手续办得很快。结束了那一切,她出门旅行。没有设计路线,没有预定,更没有报团,一切随心所欲。去看了长江,就想,再看看黄河吧。于是,去看了壶口瀑布。路上,听人说起了河口,说那里的民居怎样怎样,说那小镇从前如何繁华,如今怎么凋落。她喜欢凋落的地方。于是,乘上了一辆破烂的大巴,来到了这里。坐在客栈茶楼上俯瞰黄河,觉得心里有一涌一涌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会突然鼻酸。直到那一晚,在盲艺人的书文里,和从前的古镇,和那个叫作红彩云的女子相识,她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来到此地,是因为某种指引。
她在这个小城,寻找着那个旧时代美人的痕迹——她买绸缎的布店,买胭脂头油香粉的香料行,她居住多年的那条花巷。那些商家、店铺,早已没了踪迹,可是还存留着某种气息,整个小城都存留着那气息,忧伤、凄凉、慈悲。
后来,就看见了那座荒凉颓败无人居住的院落,有人告诉她,那就是当年那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为彩云盘下的宅院,也是他们的新房,是他们想白头偕老厮守一生的家园。他们双双离世之后,房子几易其手,后来就听说,房子不太平、不干净。年深日久,慢慢荒芜下来。那荒院,从此就盘踞在了陈雀替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去。陈雀替常常在心里对它说,“如果我们有缘,你就等我,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去找你。你要等我啊!”它真的等着。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季又一季,黄河水结冰了,开河了,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凌汛。崖畔上的枣树,结果了,落叶了,又结果,满树的红枣,映衬着蓝天白云,好艳情。终于,有一天,它等来了她。它不动声色,而她,湿了眼眶。
她卖掉了离婚时前夫留给她的房产,辞去了外企公司高管的职位,携着她全部的身家积蓄,来赴这个庄重的约会。又几经波折,费尽心思,辗转找到了如今举家迁进城里的屋主,从主人手里,签下了一个三十年的租约。租约签好那天,她一个人,带了瓶酒,带了几根火腿肠和一些卤蛋,来到院子里,席地而坐,铺张报纸,把吃食摆上。她豪迈地用嘴咬开了瓶盖,把纸杯斟满。顿时,酒香四溢。酒是本地的白酒,粮食酿造,她举起纸杯,把酒缓缓洒在地上,说,“谢谢你等我。”是说这满地杂草的荒院,也是说别的。那就是“云庐”的前生。
一年后,一个叫“云庐”的民宿精品客栈在黄河边出现了。那是一个令人惊艳的建筑。它保留了传统的“厦檐明柱高屹台”的形制和灵魂,又融入了现代建筑的元素。设计它的,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设计师——卢彦,主持设计过莫干山、杭州等一些著名的民宿。他们合作得很愉快,甚至,比想象的还要默契。
卢彦比陈雀替要小几岁,他并不是学建筑设计出身,也没有特别显赫的学历。一个人,曾经在欧洲漂泊十多年,厌倦了,回国后就成立了自己的独立工作室。他学过油画,还会烧制陶器。雀替就是在参观了他坐落在北京郊外的工作室,看到那座原本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院被改造成怎样一种惊艳的奇观时,断然决定把未来的“云庐”交给了他。雀替对他说,“你教会我认识了两个词——‘激情澎湃’和‘含而不露’,这正是我想要的。”卢彦笑着回答,“你找对人了。”果然,她找对了人。
云庐保留了原本两进的院落,前庭后院两座主建筑之间,用一座非常现代的玻璃阳光房做了连接,使它成为一个被环抱的公共区域,同时,也是一个咖啡吧和酒吧。咖啡吧的名字,叫“偶遇”。面河的厦檐下,伸出宽阔的平台,那是云庐的茶屋。也有一个名字,挂在明柱上,叫“且流连”。客房每一间都有自己的名字——抚风、听浪、戴月、探云、簪花……而后进原本厢房的位置上,各起了一座独立的复式小楼,自成体系,客厅、卧房、有着大浴缸的卫生间,大大的观景露台,那是云庐最好的两套房间,一套,叫“旧帆影”,一套,就叫“彩云归”。
一切就绪。试营业的前一晚,陈雀替和卢彦两人,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打开一瓶红酒。那是1982年的波尔多干红,是一个葡萄酒的好年份。他们为自己庆贺。夜深了,山庄的夜晚,黑得深邃无边,灯光璀璨的玻璃房,像黑夜袒露出来的明亮的心事,就算袒露着也无人可解。他们沉默地喝酒,卢彦突然说道,“陈姐,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造云庐,真的只是因为传说中的那个女人吗?”
陈雀替抬眼望着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太爱它了,”卢彦说,“爱得,很痛苦,我想你没有理由去这样痛苦地爱一个传说中的人。”
陈雀替愣了一下,她转动着手里的酒杯,许久,说道,“你说对了!”她把眼睛望向了窗外,望向了沉沉黑夜,“我母亲,也叫彩云。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举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很多年,我都没有梦到过她,我都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了。可就在那天,在我第一次找到这里,第一次看到那座荒宅,当天夜里,在河边的客栈里,我做梦了,梦见了我妈。她好年轻、好美,她对我说,‘我的棉袄,还在吗?把它捎给我吧。’……”她说不下去了。
漆黑的山村夜晚,寂静、神秘。黄河在不远处的峡谷里静默地流淌。她把杯中的酒,一口饮干,笑了,“不说这些了。你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吗?这么静的夜,我怎么还是听不到它的涛声?”
“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卢彦直视着她的眼睛,突如其来地,这么说,“那年,我才五岁,在幼儿园里上全托。我母亲,是自杀的,吞了安眠药。人们后来说,要是当时我在家,在她身边,她可能舍不得死。我就莫名奇妙地有一种负罪感,觉得她的死是我的错。我长大后,我父亲告诉我说,就算那天晚上我在家,在她身边,她一样会作同样的选择。她是个烈性的女子,她的底线是,士可杀不可辱。因为第二天,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她最好的一个朋友,革命群众给她发了一个最后通牒,说如果她不在会上公开揭发那个朋友,就让她们一起灭亡!我母亲没法选择,她既不能出卖朋友,也不能接受被批斗的凌辱……除了死,她没有别的路。那是,1966年……”陈雀替的眼睛,湿润了。
“你知道么,姐姐,我,其实很恨她。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屈服呢?她为什么就不能辱?我才五岁呀!有多少人,成千上万的人,不是都这么做了吗?真心认错的,违心践踏自己的,不是都熬过来了吗?有几个傅雷,有几个老舍?你看今天,当初斗人的、被斗的,你还能分辨出来吗?大家不都是众生中的一员?你见过几个人,真正为了过去、为了历史,刻骨铭心痛苦的?人人不都是活得很欢腾?人人不都只是为了现实的境遇而纠结、发愁?历史在他们身上有深刻的痕迹吗?哪一个人是背负历史活着的?一切是多么轻易呀,说声,我忏悔,历史的包袱就从身上卸下来了,其实原本就没有什么包袱。你看过《苏菲的抉择》吗?我看了那个电影,好难过,为什么在我的身边,在我的生活中,经历了那样的浩劫,却看不到一个苏菲呢?为什么只有我的妈妈,作了那样的选择?她丢下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一个五岁的孩子,以后的人生该怎么过……”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说得很平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会对着一个工作伙伴,说出他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也许,是因为酒吧?他想,因为这顶级年份的好酒,醇香无比、魅力无可阻挡的好酒,使他袒露、忘形。也可能是因为,面对这个一身秘密的女人,他本能地,感知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一种让他痛惜和怜悯的东西。他也一口饮干了自己的杯中酒,望着她,说道,“借着酒,姐姐,问你一句话,看在这好酒的份上,我唐突了。你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是……”“是我害死的,”陈雀替打断了他,“我害死了我妈妈,我杀了她。”卢彦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没有星月的夜晚,黑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