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青出国的念头与同办公室的姑娘小钱有关。小姑娘26岁，单身，正是无忧无虑好玩的年纪，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至少要有两次冲动，一次为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为说走就走的旅行。小姑娘似乎还没遇到让她奋不顾身的爱情，不过说走就走的旅行倒是每年至少有一两趟。每次突然出走，没干完的活理所当然就丢给了赵燕青。处里其他同事背后议论，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点不懂事。赵燕青倒不是很在意，无所顾忌正是青春的特权，虽然她自己的青春一点也不放肆。
上星期小姑娘从柬埔寨回来，眉飞色舞地渲染一路奇遇和吴哥美景，还不忘对赵燕青说，老赵，你一定要出去走走，外面的世界，真的、真的很精彩。赵燕青笑眯眯地说，我是有这个想法。
年轻的时候，出国是件很大的事，她有两个同学，以陪读的身份去了美国，羡煞一大片人。渐渐地，出国的人多了，签证也不难了，到了后来，大凡家里有点钱的，不管孩子书念得好不好，出国镀金，成了必经的程序。但是在她们这个年纪，真要自己出国，并不是说走就能走掉，单位的事，家庭的事，时间的关系，经济上的考量，总之，种种因素制约，从起因到行动，实在是漫长的过程。所以屈成强才会说，不要变来变去，最后哪里也去不成。
两年前，赵燕青就跟几个朋友约定，一起去日本看樱花，逛京都、奈良。四个女人，孩子都在读大学，老人的身体也还算康健，又不是单位离不开的忙人，出去个十天半月，怎么算都应该没有问题。结果从春节后开始合计，直到年底也无法成行。政治气候是一个因素，两国关系紧张，旅游的时机不对，但真正的原因是四个人都不够坚定。去年说冬天一起去台湾晒太阳，连线路、住宿都规划好了，依然没有成行，一个人要去党校学习，另一个人忙着准备儿子去英国留学。
小钱说服赵燕青，人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顾虑多了乐趣就少了，趁着还能走动，赶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小钱的眼里，50岁已经是很可怕的年纪，再不行动，连机会都没有了。
看着小钱蹦来跳去，赵燕青似乎看到了自己刚进机关时的影子，一晃，28年过去了，在一栋楼里，几张办公桌之间，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改变，岁月就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小钱是又一代人，她可以跟着小钱上QQ聊天，开微信，上网购物，在余额宝存钱，用快的打车，但是，年轻一代的洒脱随性无所顾忌一往无前，却是50岁的人学不来的，即使青春岁月，也不敢无所顾忌一往无前。
前阵子，微信上有个帖子说，1962年到1972年出生的人是中国最幸运的人。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错开了上山下乡，上大学是公费的，大学毕业是包分配的。年轻一代需要努力奋斗得到的东西，他们理所当然就拥有了。然而认真深究起来，他们失去的并不比得到的少。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张派遣证就决定了一生，尽管之前，对从事的职业一无所知。赵燕青干了一辈子公务员，可是她始终看不透这个职业。无论别人对这个职业如何说三道四，她都感觉与自己关系不大。网上很多人议论，那些埋怨公务员待遇低的人为什么赖着不走？可以改行啊。她觉得无聊。在她年轻的时候，改变，是艰难的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职业转另一个职业，累脱一层皮，也许仍在原地打转。等他们的青春、锐气消磨光了，再告诉他们，你可以选择。我们凭什么选择？
生活，只有身在其中，才深知其味，职业亦然。
赵燕青每隔一个月，都要与大学同学王灿、丁力、刘敏红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发发牢骚。几个人岗位不同，生活状态基本差不多，工作，家庭，孩子。丁力的丈夫做生意，算是个土豪，其他人，也就维持个小中产。王灿事业最成功，混了个大学教授。刘敏红是事业单位的正处级干部。其实最不济的，算赵燕青，省直机关的主任科员，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不足四千。
赵燕青不满地想，我就拿这么一点工资，为什么要活得像只乌龟！我要向小钱学习，到机关来，图的不就是个轻松吗？
小钱的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父母对她的要求，就是当个公务员。小钱不缺钱，所以她可以上班时间上天猫、京东、唯品会，时不时网购一堆东西，然后不停地退货。小钱不看科长、处长的脸色，他们不好意思真的板起脸训斥一个女孩子，况且小钱还常常给他们的太太送些进口的化妆品。
赵燕青好笑地打量着涂科长脸部的表情，涂科长脸色泛青，因为甲亢而外突的眼睛似乎要掉出来，乌黑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飙。赵燕青已经听说了，为了一份丢失的机要文件，吴处长把涂科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丢失文件的罪魁祸首，正是一脸轻松的小钱。
小钱说，涂科长，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再不会有下次了。
涂科长抖了抖嘴唇，恶声恶气地说，你不会有下次了。
小钱眨巴眼睛，问，为什么？
涂科长说，以后机要交给老赵保管。赵燕青瞪着涂科长，正想反驳，小钱已经搂住她肩膀，笑嘻嘻地说，姜当然是老的辣，交给老赵领导最放心。
赵燕青暗自叹气，现在的年轻人果然无肝无肺，根本不在乎领导。
涂科长走后，小钱正经多了，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接着讨好地说，老赵你不是准备出国旅游吗？我给你查攻略。
小钱自有小钱的长处，与这样的年轻人同事，赵燕青感觉自己至少在心态上年轻了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