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八仙桌,七个庙委围坐在四周,加上我这个特邀的,一共八个人。除了孙得福外,清一色的马家人,从大伯开始:马良田,马良安,马良云,马良好,马吉祥,马吉胜,都是六十岁挨边的人。就是马吉胜和孙得福也有五十好几了,会议照例由孙得福主持。
孙得福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今天主要谈两件事:一件是马家老屋庙以后的路怎么走?一件是我们要不要拿庙里的钱来修路?这两件事其实也算是一件事,前面的谈妥了,后面的就好解决了。
马良云接过话头说,怎么走?就像现在这样往前走呗。现在庙里的香火旺得很,日子很好过嘛。
孙得福说,可是,庙里收了那么多的钱,该怎么花?笑话。按规定,这个钱我们是不能私分的,因为人家捐钱的时候名字和数额都用白纸黑字贴出去的,超过一千块的名字还刻在石碑上。
大家都沉默了,有的喝茶,有的抽烟。大伯吧嗒吧嗒地狠抽了两口烟,这才下决心一样说,我的意思不改,就是拿这些钱,修路!庙里的钱是大伙捐的,应该让大伙得到好处。分钱肯定不行,捐钱的人不同意,可修路他们应该同意,做好事嘛!再说了,我们这条路早就该修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进出都要靠这条路,车子不方便,东西都卖不出去,连拉个板车都吃力。这个苦你们都是吃过的,谁家都得往镇上去。这条路,光靠铺点石子、填点土是不行的,一下雨又成一锅糊。得铺水泥,修一条水泥路!
是啊,是啊,这条路是得修。马上有人响应。我昨天骑自行车到镇上去,屁股差点没颠成两半。
我不同意!孙得福说,用庙里的钱修路,名不正,言不顺!大伙看看,这些钱,不光是我们村的人捐的,大部分还是其他村的人捐的,凭什么只修我们村的路?笑话!再说了,钱修了路了,花完了,以后怎么办?
嗯,也对啊。也有人响应。
孙得福接着说,依我看,用这些钱投资办厂,搞个养猪场什么的,是合适的。眼下猪肉这么贵,是个发财的好机会,搞成功了,还可以接着搞养鸡场、养鸭场。搞这个,怎么能不成功?笑话。这就是我替马家老屋想的一条长远的路:把山神庙变成实业,利用山神庙的影响来做点事,这样才是为子孙后代着想。
嗯,这个主意好,想得远,我赞成。马良好跟着响应,他是孙得福弄到庙里来的,不用再种田了,现在每天吃饭不要钱,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工钱,日子过得很滋润,所以他一向紧跟着孙得福。
屋里很快就分成了两派,围绕大伯和孙得福,一边一派,争得不可开交。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孙得福略占上风。
好个屁!大伯腾地站起来,你净想着赚钱,为谁赚?怎么赚?恐怕又是打你自己的小算盘吧?这个庙搞起来,你们家捞的好处恐怕最多吧!
就是,就是。马上就有人响应。这句话很有力量,一针见血,扎得孙得福满脸通红。
大伯接着说,再说了,就算是办厂,养猪场也好,养鸡厂也好,怎么运出去?让猪啊鸡啊自己跑出去?笑话,没有路,都是空谈!
场上的局面立即发生了变化,这一下,风向又转向了大伯。从心底上说,我比较欣赏孙得福的聪明和干劲,但更欣赏大伯的务实。但他们最大的区别,还是孙得福私心太重,而大伯则是真心实意地想着村里。这一点全村人都知道。山神庙不断扩建的过程中,孙得福家首先发了财。他们家的小店因为占据了有利位置,生意一向很好。去年,他们家还建起了三层楼房,是马家老屋最好的房子。
老队长!孙得福突然抬高了声音。话不能这么说吧?山神庙从一个小庙到现在,几年了,哪一步的发展没有我孙得福在里面?功劳没有,苦劳也还是有的吧?不是我邀功,如果不是我,当初庙早就被乡政府扒了!如果不是我,庙能被政府批准?如果不是我,庙里能有现在这么一大笔钱?笑话。我开了个小店赚了点钱是不假,可那是我自己凭本事赚来的,再说了,马家老屋的人不都得了好处嘛……
行了!大伯也提高了嗓音,你不要再摆你的功劳了。别忘了,当初你一个孤儿无家可归,是马家老屋收留了你!你为马家老屋做点事,那也是应该的!再说了,马家老屋也没有亏待过你,你现在是马家老屋最有钱的人!
屋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尴尬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劝劝他们。但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发现,他们的分歧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我感到奇怪的是,以前,每当他们有分歧的时候,一般都是大伯让着孙得福的,可今天,他的口气为什么这么强硬?
此时,屋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屋外的风呼呼地吹过松林,沙沙作响,偶尔的一两声鸟叫刺破黑夜,响彻夜空。孙得福的脸越来越红,呼吸声也越来越粗,让人感觉他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爆炸。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大伯这一次会这么强硬。多少年了,大伯作为队长,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却要让他三分,这一直是他引以为骄傲的。可这回,他居然……
果然,他爆炸了。他也腾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瞪着大伯,喊了一声:
马良田!
他居然直呼大伯的名字。这在马家老屋是很少见的,村里年纪再大辈分再高的人,见到大伯也要喊一声老队长。
你说的,我都没忘!不错,我是马家老屋收留的,是马家老屋让我这个孤儿有饭吃,有地方住,有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同样没忘,这庙里的钱还用来干过别的事,还是私事!你说我能忘吗?笑话。我也没忘,二十多年前,我替谁背的黑锅……
孙得福!没等他说完,一边的马良安突然打断了他,他一把把孙得福按在凳子上。好好地商量事情,翻那些陈年老账干什么!
我才懒得翻呢,是他先翻的。笑话。孙得福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习惯性地皱着眉。
孙得福,你,你……大伯终于开口了。刚才的那番话显然让他受到了刺激,他瞥了我一眼,目光迅速转向孙得福,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像熟透了的枫树叶。现在,他的口气慢慢地软了下来,喊着孙得福的名字时,几乎带着一丝哀求。
马良安说,好了,你们都消消气,有事商量着办嘛,吵个什么架啊!
那好吧。孙得福带着得胜的口气,洋洋得意地说,我们就像二十几年前一样,举手吧!
可以。大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同意修路的就举个手吧。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犹豫,默默观察着别人的脸色。过了一会儿,三只手举了起来:是马良安,马良云,马吉胜。我高兴起来,这时,只要大伯一举手,他就获胜了。可他居然在犹豫,手似乎要抬起来,但最终又放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孙得福,口里冒出了几个字:
我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