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浑水河远眺对岸,可见山坡前一线平地上聚集一些人家,房舍间密密麻麻一片树木,有的人家门前高房上烟囱冒出淡淡柴草烟气,浮在半空。区公所并不设在村里,村外头有一座像一个平原上土堡似的院落,夯土打的围墙高大厚实,墙上拐角处有一个本地人叫做高房的房间,可以眺望墙外动静和远处田野,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大地主院落,现在成了区公所。我就要奔那里去。
我在河边脱下大衣、棉鞋和袜子,把棉裤高高挽到膝盖上,背好挎包,一条胳膊撸起大衣和鞋袜,一只手紧紧拄着木棍,下了河滩,慢慢走入水中。水很凉,但并不冰冷,可以承受得了。走到河中间,黄泥浆似的河水只到膝盖下边,看来蹚水并非难事,可是我们两个月前来时,要过浑水河,接我们进村的群众抢被包的抢被包,把工作组全部拉到背上背过去,河里还飘着薄薄一层浮冰哩!正胡思乱想,便听见有人在后边喊我,回头一看,原是我工作村里的一个群众,他站在河滩上大声埋怨我:“你急啥哩,等我来背你嘛!”我已经上了河滩,只好笑着向他摇摇手,其实我跟他接触不多,他并不是农会里的积极分子,我只记得他的名字。
走近区公所,这个地主大院土墙较一般农户高大厚实许多,而入口的门却很小,木门扇上钉着铁钉。大门敞开,我急急大跨步进去。院落里地场很大,正面是三间上房,有走廊、木柱,窗户和柱梁都没有油漆,呈现着淡淡的木头本色,窗格和柱梁之间装饰着镂空的木刻花朵,从大地方来的人可能觉着平淡无奇,而本地的农民曾经又羡慕又惧怯地悄悄把它叫做金銮殿。两边几座厢房,也都颇为宽大,是区公所下属部门的办公用房,更远一些的角落里是两间伙房,门首一大堆劈柴。上房正中是会议室,两边小间住领导,宿办合一。我朝上房走,一抬头,张部长正端端地站在走廊上,从上而下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白皙的脸上有点微笑,问我:“来了?老魏给你说任务了吗?”
我双足站住:“说了,不敢耽误,立马赶来。”
张部长接着说:“其他乡也抽调了干部,你来得最早。都在路上,人一齐,吃完饭,就去县上报到。早些走,一百二十里路哩!”
看见张部长很满意的样子,我一冲动,便又问:“张部长,我已经入了青年团,支部通过,团区委也批准了。咋说不要向我宣布哩!”
张部长一愣,脸上笑意顿失,答复我:“你是个好同志,要求进步,入团当然好。不过我听到一些意见,是关于你和老黑的关系的。你先不急,回头我再问问。啊?”
我恍然大悟,是老黑的问题牵涉上我了。原来,十多天前,土改工作团在区上召开了一次全体大会,就在这上房里,批评我们乡的工作组长老黑。二十多天前,开展反分散斗争,追缴已定地主成分者分散、隐藏、偷卖的财产,邻近行政村一个又瘦又胆小的地主老汉,在群众的揭发下,贪财加上惧怕,当农会主席带人去追查时,猛地跳崖身亡。当时对地主成分是不打不骂,开展说理斗争,防止自杀。这一下,老黑自然做为组长要承担工作责任了。会上,一片严厉的批评之声,还提到老黑的作风粗浮不深入不负责任等等。我跟老黑搞了两期土改,觉得批评有些过火,不够实事求是,年轻气盛,轮到我发言时便替老黑说了几句好话。连当时一些从大行政区下来的几位同志都站在工作团一边批老黑,我的不识时务就显得格外突出。张部长主持会议,朦胧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会场的气氛却一下子冰冷地凝冻住了……这就对我的入团产生了影响,造成了麻烦,有人有意见,不就是张部长自己有意见吗?我又直戳戳地捅到要害处了,唉!真是死心眼!连忙转移话题,问:“老黑去不去?”
张部长爽快地说:“老同志有经验,当然去,带队。”又指了指厢房一间门半开的房子,老黑调到区上,就住在那里。
我推开那扇半闭的门,老黑正迎面坐在桌边,眼睛尖锐地盯住了我。他显然看见我挺高兴,只是不表现到脸上。他的脸形长,平常吊着,笑时全收上来,挤成圆形样子。此时正吊着,嘴里嘟囔着说:“你倒来得早,被包呢?”
我说:“老魏要派民兵给我送来,不想让我背……”又问:“你咋样?”
老黑立时变成圆脸,大声说:“不咋样。在陕北打胡儿子,一直跟部队跑,啥阵仗没见过……”
我觉得他又恢复到原来精神昂扬的状态了。他问我:“你知道那会儿,我除过被包外,还背啥?”
我摇头,他自豪地说:“大鼓,文工团演出时的大鼓,狗日的又圆又大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