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四姨不这么认为,四姨说,你太爷爷还不是被我公公一枪撂倒的?他还是他的老东家呢。母亲却说,那也比乱石头砸死强。你外婆倒没挨枪子,可受的那份活罪,阎王见了牙都抖,还不如一颗子儿痛快。
母亲和四姨,姊妹俩打了半辈子嘴仗。从我记事时起,就记得她们打嘴仗,打完了,又抱住头痛哭。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县城,父亲从旧衙门职员变成新政府职员,三反五反肃反,都蒙过去了。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造反派批斗成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打到农村劳动改造。
记得那些年,一来“运动”,我就被父母送回村里,寄在四姨家。好像他们,随时都可能绑赴刑场。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相继去世,几个伯伯姑姑要么在外地做事,要么家庭和我们一样,风雨飘摇。于是那些年,四姨家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住在四姨家,少则半月二十天,多则几个月半年,最长住过一年半,上学也在那里。我住在四姨家,四姨说,这实际是你家。起先我不明了。四姨就告诉我,他们家住的这几孔窑洞,原先都是我们家的,哪孔曾是我太爷爷住的,哪孔是我爷爷奶奶住的,哪孔是我爸妈的洞房。土改时候,分给四姨夫家了,还有其他几户穷人。现在四姨住的这孔,就是我曾祖父住的。这让我很害怕了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满头鲜血朝我走来。吓得我一身汗又一身汗。于是和她公公换了房,住到原来我爸妈住过的窑洞里。母亲说,她就是在那孔窑洞里怀上我的,可惜没等我出生,就被赶出去了。
四姨夫一家,分得了我们家最好的几孔窑。都是砖石筑砌,雕梁画栋,门前还有抄手游廊。一进大门有一堵砖雕百福影壁,真草隶篆曲曲扭扭趴了一百个福字,周遭还围了一圈精致的寿桃、蝙蝠、喜鹊、梅花鹿。最显赫是大门上那块进士第匾额,蓝底金字,笔画如椽。我家祖上出过两榜进士。明朝一榜,官拜户部郎中。清朝一榜,官拜西宁县令。土改时候,财产分了。“文革”时进士第牌匾也被砸毁,家谱也烧了。以后好多年,最怕说“反攻倒算”,全家人对此噤若寒蝉。于是,西山王家家世,就成了断壁残垣。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四姨在四姨夫家是很受宠的,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母亲说,你因祸得福,知足吧你。四姨说,我得啥福?母亲说,在娘家,当小姐,住的高楼瓦舍。落难了,还是高楼瓦舍。男人一家四五条汉子,养活你一个,奶油泡泡似的,握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不知足?四姨说,那咱俩换了!母亲说,说啥傻话,不要眉眼!
那时候我小,不明白四姨为啥不遂心。四姨夫一家的确很宠着她。饭不用做,衣不用洗,也不用纺线织布。那年月,我们老家农村人,穿衣基本还是自己纺线织出的老土布。家家土炕下首,都搁架八根木辐条大轮子带个纺锤的纺车,家庭主妇坐纺车前,一手摇动大轮子,一手捏一卷棉花,大轮带动纺锤飞旋,嗡嗡嗡嗡,捻在纺锤上的棉芯,就抽出匀细的棉线线。四姨说,她在娘家没纺过线。四姨夫他妈说,不用俺媳妇纺,俺媳妇给老王家多多生娃就挣下功劳了。
听母亲说,土改前,四姨夫家是我们村最穷一户人家。兄弟五个,五条光棍。可谓五子登“壳”,赤脚踩在没仁的核桃皮上。土改时四姨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老五,五条光棍有一条长了芽,其余四条,仍是光棍。到我记事时,他们还是光棍。我长大了,再回去,一切依然如故。只是由年轻光棍,变成了老光棍。
我不知道他们为啥都娶不上媳妇。解放前娶不上,解放后还娶不上。四姨夫五兄弟,长得都像了他们爹,腰长腿短,扁南瓜脑袋。两只大手,一把能握三棒玉茭。见人嘿嘿嘿嘿,憨憨的样子。母亲说,老实不等于笨。也是。我见过他们干农活做家务做杂活,的确都很灵巧,还不惜力气。镢把镰把到他们手里,嗖嗖嗖抡起来像练武术的耍三节棍。石砵子里舂莜麦荞麦,八斤重的石杵子一口气能捣几百下。农闲或下雨天,父子几个编笸箩修农具,都是行家好手。母亲说,土改前,他们一家都是我家的长工,我家几百垧土地,都是他们父子加一些短工耕种。祖父是不种田的,祖父在县城经营几个商铺。父亲和几个伯伯也不种田,他们有的在官府做事,有的在外经商。我们家每年大囤小囤的粮食,都是靠他们几双大手,一粒一粒播下,一担一担收获的。还放羊喂牲口。听说我家最兴旺时候,有六头牛十匹骡马二三百只羊。牛耕田骡马驮商货,羊卖钱兼攒粪肥。
四姨当年责无旁贷,肩起了为四姨夫家繁衍后代,繁衍庞大接班人的历史重任。她老公公说,是我救了你娃家性命,你好好给俺家长庄稼,俺家有的是后生,有的是力气,你生多少,俺都养活得起。
四姨曾流着泪跟我说,“祥祥,四姨还不如圈里那口老母猪!”
记得有那么几年,四姨的心情糟糕透顶,经常无缘无故生气,大发雷霆,摔盘子摔碗,都是从我们家分得的青花粉彩瓷。还打几个表妹。但是对我却很好,搂着我睡,还让我吮她的小乳骨朵。
听母亲说四姨的婆婆曾跟她抱怨,说四姨从进洞房那天,整整一年都没脱衣裳睡过。她的五儿,不当光棍了,比当光棍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