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2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专号
那天我坐在我哥的小店里。
我哥的小店,说起来你很难相信,那是在一个连小区也算不上的地方。三面的楼房围成了一个狭长的院坝,临街的一面,被一扇镂空的大铁门从左到右封住,将院子围成了一只牢笼。院子里别说一棵树,就连一棵草也见不到,惟有灰白色的水泥地面,任人踩踏。
我哥用几乎免费的价格将院坝租下来,开了一家四川风味的小吃店,卖凉粉凉面、鸡翅鸭脚什么的生意不错。即使这样,我哥还成天抱怨,他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上能掉一砣金子,而且最好直接砸进他的怀里,这样他就连腰也不用弯了。
那天我坐在我哥小店的桌子旁,我的目光停在了厨房一角的洗碗池边。按说我不该注意到那里。那是小店里最不起眼的地方,是小店的最底层,那里的人即使流血流汗赴汤蹈火也跟世上无关。
但那天不同,我想首先是因为那个背影。那个背影穿着一件十分奇怪的淡蓝色短袖衫。那种淡蓝,是天空最蓝时的颜色,安静中带着刺目的绚烂,还咝咝响,像有鸟群飞过。然而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你也可以看出,那蓝色经过了太多次漂洗,已泛出灰白,仿佛天空中长出了一层白霉。
后来他转过头来,脸也像漂洗过太多次了,白得陈旧,白得瘆人,而且薄透得眼看就要破掉——他的脸几乎没有肉,一层皮,鼓一般绷紧在骨头上。浓眉大眼倒是醒目,悬在惨白的脸上,仿佛空屋子里点着的两盏大灯。
我问我哥,他是新来的?
我哥点头。
我又问,四川的?
我哥摇头。
我想肯定不是四川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四川男人的身上,有一种巴山蜀水的迂靡气息,骨子里放了香料似的,男人们多多少少带点阴柔气。
那阵子我也正忙着我的发财事业。我和我哥,我们从巴山蜀水来到海边,来到这座名叫北海的城市,我们不是来看海的。我们像两只旱鸭子扑进海里,我们扑扇着翅膀,空空地咳嗽,我们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在海里扑腾,就足见我们的意图。
我在市中心广场的边上租下二楼的一个铺面,拼尽了身家性命,又从朋友那里借来十万块,正在筹备一个旅游品商场。
即使我忙得脚不沾地,偶尔的夜晚,我还是会来到我哥的小店。
再来的那天,男人还穿着那件淡蓝色短袖衫,只是他从洗碗池边,已走到了店堂里。他在招呼客人,给客人倒茶安坐。我看着他一脸的笑,在桌子间跑来跑去。他走近了,给我们倒茶,我抬起眼,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不老,甚至还留着孩子气,只是因为瘦,皮肤下的养料抽空了,笑起来,一褶一褶,如一把纸扇。然而一旦撑开,也还是光滑,平坦。
我问他,你是哪里人?
他说,百色的。
我说,哦,老区哦。
他听不懂老区的意思,却听懂了我并无恶意,干站着,干笑着。我手一挥,让他去了。
他跑起堂来十分的标新立异,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大概不懂得什么叫偷懒,一味地站着,巴望着能来客人。客人来了,也不管吃不吃饭,招呼人坐下,一味地倒茶。客人坐下了,喝着茶,也不点菜。不多时,堂子里净是喝茶的人。
我哥在一旁咬牙切齿。
客人终于走了,我哥发作起来:我这里不是吃大户的,也不是福利院。你见了人就倒茶,你倒好,钱是老板出,你来操面子?你要是再这样整几天,这几幢楼的人都下来了,你要搞死我也不是这种搞法……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天生就跟我有仇?
男人只是站着,低着头,笑成一把纸扇。只是客人再来时,他的腿仿佛生了锈一般,摇晃着,半天挪不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