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2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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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阳台边的纸盒里,丁香伸手捞出一只白狗来。
丁香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瘦瘦矮矮的,四十几岁的女人套一件桑葚红的薄呢裙,从背后看可以蒙混掉十岁。那件呢子裙够老的了,算起来有七年多了吧。她记得穿这件裙子迎送了三届学生,从高一到高三,每一届学生中她穿两水,上课时学生依然以新奇的目光在上面流连一番。学生换,衣服不换,所以在不断刷新的一茬茬学生面前,她坦然不惊,每年秋天照例去套她的桑葚红。丈夫川朴曾对着她的桑葚红裙不怀好意地笑说,好似山中无甲子,其实世上已千年。
狗是浑身白毛的一只小狗,出生才一个星期,朋友马莲送的。母狗一窝下了七个,奶不够,急需分送。丁香看见那狗妈生得标致,就预订得早,刚怀孕就订,正好母奶不够马莲就赶紧送了来。全靠用奶瓶喂,小狗太小,还不会吃,喂起来,琐碎而快乐。但今天丁香喂小狗,心中欢喜皆无,不过是怕它饿死后自己背上心肠歹毒的恶名。记得第一天双手窝着这只小白狗回来,川朴过来探头一瞧说,你呀,养了一只狗后,从此就只知道养狗,猫啊兔子鹦鹉之类,就不能换一换?想起川朴的话来,此刻咀嚼一番,丁香很不服气,为什么要换呢?她喜欢过熟悉的生活,她不喜欢陌生感不喜欢没有底不愿意变化,她习惯重复。就像每学期教务处将课程排好后,将方方正正的一张白纸上印着四号黑体字的课表给她。她接过一看,心里安稳下来,小半年的阴晴雨露的日子抬眼可见,一览无余。于是循环往复,按照课表把往年备过的课稍作整理,勉强补一点应景时事和偶发感悟,一学期稳稳拿下。中途如有调课或加课的变动,都要愤然,因为不适应,仿佛一脚踏空。多少年来,她的生活靠惯性推动,也不自知,更不曾怀疑。以为是种田,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年年就该这么轮转。
现在,川朴还在医院里,当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请了护工去替丁香,她才能回来。回家的路上,她看见整个城市伤痕累累,行道树被刮断,路灯被砸坏,工人穿着黄色雨衣在抢修……是的,一场名叫“鲇鱼”的台风袭击了这个城市,留下一片狼藉。
夹包举伞的行人在来不及淌走的浑水里穿越马路,像一群鸭子。汽车后面扯起两排水柱,仿佛怪兽在撒尿。换作往日大雨后步行上班,丁香会愤慨:那么多高楼气势汹汹地竖起来,竟然地面之下的下水道修得这样苗条婉约,这是畸形肥胖的城市!但是如今跟在行人身后淌水过街,丁香全顾不得愤慨,因为她心里也正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暴。她的丈夫、市某局的副局长到县里检查工作,回来时遇上台风,车子从高架桥上摔下来,人还躺在医院。但这还不是她心里这场风暴的中心登陆点。因为,丈夫临出门时身上穿的衣服现在少了一件。那不是一件寻常的衣服啊!丁香觉得她失去的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丈夫,或者是丈夫的一部分。
不是她丁香草木皆兵,实在是周围的风气坏掉了。拔出萝卜带出泥,网络与晚报上,那么多栽跟头的官员商贾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的名字,真让人不安。前几天,她家小狗的前女主人马莲还跟她在茶楼里哭诉她老公的不忠,一壶玫瑰红枣茶,养颜的,她都忘记喝,净顾着安慰怨妇去了,出来的时候忍不住惋惜。想想从前,马莲老公追马莲,他当时小职员一个,境遇不如马莲,竟用半年的工资买了一辆豪华摩托,每天接送马莲上下班。马莲看不上他,只好走小巷子躲他,但总是在巷子尽头被劫持,或者被他经过七拐八绕之后终于逮到。躲不掉,只好下嫁,招来一群亲戚朋友的叹息。男人总是这样没良心,待到后来他辞职下海终于发迹,便拈花惹草,马莲成了怨妇。现在,丁香觉得自己也跌进怨妇的冰窟里,呼应着这个时代一些女人的命运,一点都没有跳出庸常的旧格局,像一滴水卷入大气环流的旅程中。早晨,她坐在意识已经清醒一半但还不能说话的川朴床前,心里一边是疼惜和着急,一边是怨恨与咒骂。她咒骂他负心,一定背着她干了坏事。她知道她丈夫不同于其他从政的男人,他风雅。他姓宋,可是不让人叫他宋副局长,而是川朴副局长,再亲昵点,直接就是川朴。丁香知道,川朴,川朴,他得意的是他的名字叫起来散发着一股日韩的异域文化味。其实不过是一味中药名。这样的老公,太容易招女人喜欢。
丁香的心已经硌痛到不能再呆在医院里,像走路的人鞋底灌进了沙子,已经受不得这样反复折磨。她不能再看见他的脸,他的身上少了他临出门时穿的一件不寻常的衣服。对他好有什么用?一遍又一遍,她在心里愤慨。白天不能走,作为家属,她走了,别人有话说。她得装,混过白天,晚上眼睛少,让护工来。可是等不到晚上,黄昏她就催护工来替她了。这个时候的川朴,外伤已经做了处理,头上胳膊上包着一层一层的白纱布,蚕茧一样,在输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