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我正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抱起我,顾不得从街门出去,直接从院墙上的一个豁口处跨过去,来到东院邻居家。当时,母亲穿着紫花棉袄,还没来得及扣完扣子,我两只手就伸在母亲的怀里。父亲紧跟着也跑了过来。邻居家的三个小孩儿在屋内外乱作一团,呼天喊地。这家儿女中大的是姑娘可能有十三四岁吧,一个小女十来岁,最小的是男孩和我同龄,应就是六七岁的样子。进到他家里屋才知道,她们家的母亲在炕上没气了。她们家的父亲名字叫水财,当时就躺在她们母亲身旁。不一会儿,村上又来了很多人,大家把女的撑起来,弯曲着她的上身,用辣椒面往她的鼻孔里吹,一次一次地吹,意思是刺激她,让她打喷嚏或者怎么,她断了的气息如果没有走远,这种方法就可能让她的气拐回来,缓上来。还有人用指头掐她的人中穴,也有人握着手掐她的虎口穴。一切都没有效果。这时,躺在炕上的男人抡起巴掌往自己的脸上抽,又双手拍巴掌,欠起身子往墙上撞自己的头,一声比一声响亮。煤油灯下,人影混乱,声音嘈杂。过了好大一会儿,大家平静下来,说女的已经没指望了,把她抬到了外间的草铺上。
办完丧事之后,村上流言四起。这家男的和女的很恩爱。男的在天水做工受了伤折了腿,本来不是很大的事,但这男人敏感,像迷了一样的认定自己活不成了。女人在眼前一步不离地侍候他,给他端屎端尿,让他躺在炕上静养。他越静养越入邪,担心自己死了老婆会跟谁。女人呢,不仅漂亮,而且温和听话,绵羊似的。有的说是女的为了表示真心甘愿自决;有的说是男的冷不防下的手;也有的说是男的哄着女的,女的迷迷糊糊,或者本来是山盟海誓、共赴黄泉的,而男的对自己手软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不见了。街坊邻居带着他家的小孩四处寻找。天傍明时在村里一口井内找到了他。人们本来已经从这口井边走过了好几趟,没发现他。这一次是他从井里往上喊叫,一声一声地叫救他。拿手电筒顺着他的喊声照下去,他泡在水里扒着井壁的石缝贴在那儿。人们支起辘轳放下绳放下人把他提了上来。村上人下的结论很坚定,他这次是真想死又下不了死的决心,在井里泡了一夜又升起了求生的欲望。通过这件事,这个家庭悲惨的故事应该就过去了。人们除了可怜年幼的孩子之外,本来就不再注意于此了。可是,过了一段时期,这个男人腿好了,能走路了,出门来到大街上却神经了,疯了。啊呀!你说这个人!真是的,也不认人了,也不明理了,疯跑胡说,还打人。有一天他突然来到我家,进门搬起石头把我们家的水缸给砸了,扭头看到我七八岁的小兄弟在地上玩,上去抱起他,举过头顶要向墙上摔,吓得我父母赶紧拦住了他,又嚷又哄,他或者嚎叫,或者大笑,全是听不懂人话的表情和模样。后来母亲偷偷地对我们说,看他眼睛,不是全疯了的,有些装,看到咱家的家庭,就想起了他家,想起了他做的事情,又没法说,又没处出毒气,只有疯了。
母亲对他应该是很了解的,和他和他女人都是同龄人,一块结婚,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生孩子。而且,这个人脑子很管用的,当时还算有文化,是扫盲班里的教师,长的也英俊,还会木匠的手艺,属于言语不多,心眼不少的人。母亲当时给我们说话时那神秘的样子一直印在脑子里。从那以后,我们见了他就害怕,远远地就躲开。有一次我和同伴们在村边树林里搂树叶,一抬头看到他正往这里来,在梯田中间跳下一个高岸又跳下一个高岸,我赶紧躲藏起来,然后在远处望着他,来了以后不说三四,把伙伴们篓筐里的树叶扬得满天飞,把筐篓踢得到处跑。
有一段时期,村上很恐怖。白天,他在街上游逛,尤其是见了妇女和小孩他更是出着各种怪样。到了晚上,很多人都说听到过女人的哭声,地点不固定,在村子的圆圈哭。还有的说,正半夜里听到好像有一匹马在村中间的大街上来回奔跑,有个人晚上去浇地,说亲眼看见那个女的坟上升起一团火球,升到高空落到地面,又升到高空又落到地面,还像走剪刀股那样的来回晃游,很像专门表演似的。弄得村上神秘迷离,阴森恐怖。
后来时间久了,村上人长大的长大了,过世的过世了,这个家庭里小孩们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时空淡化了一切,改变了一切。但是,这个男人个人的故事还在延续。他由“疯人”成了“蒙人”。“蒙人”是当地土语,就是严重智障的人,就是一点气也不透的人。他几年时间都不洗手脸,不换衣服。脸上手上是黑丁丁的一层皮,整天像从煤窑底下上来的,只有眼睛一条缝是活的,牙齿是黄白的,年龄也大了,再没有大开大合的肢体动作,走路溜着墙根,老是在角落里出现,轻手轻脚,如一个遗落的幽灵。子女们按照世理,想管理他,他像一块石头,一滴感情的水也渗不进去。村上的人们偶尔看见他了,就像看到了一个死着的物件,也不留心也不在意。家人在房子的东头给他隔出一间房来,不伦不类地从墙上打了个门让他居住。他本来是什么故事也没有了,没人知道他夜里的真实生活,没人知道他真实的内心。像自己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越披越厚,越披越不能回来,越披越得陷下去。现在村子里对他感兴趣的人已经不多了。个别上了岁数的人也清楚了一点,就是他没有“疯过”,也没有“蒙”过。他是自己把自己毁了。
他七十二岁的时候死了,这次是真死了,没有什么大病,基本是无疾而亡,断气在那小黑屋里。他死的时候正是春季,桃李花开的时候。此前十来天,人们偶尔发现,在那个女人的坟地边,不知谁栽上了一圈月季,有的是带着花栽上的,有的是只有花蕾,也有的只是带着刺的青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