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6年第06期
栏目:非虚构
编者按:《泰山泰水》是作家张石山先生最近完成的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全书20万字。一个家族的聚散兴衰,一位父亲的沉浮荣辱,一位母亲的坎坷悲欣,十二位拥有不同姓氏的子女和他们的人生轨迹。家史是国史的有机构成,个人的悲欢则隐藏着民族命运的密码。张石山曾以其骄人的小说创作实绩在1980年代“晋军崛起”作家群中独树一帜,其语言风格被评论家誉为“深得赵树理真传”,准确传神,意趣盎然。这一部非虚构作品,既可见作家的思想积累的深度,以及生活积累的厚度,又可领略当年小说叙述畅快淋漓的风采。本刊摘录其中精彩的部分,分三期连载刊出,先睹为快。全书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敬请期待。
我的第三位岳父,名叫贾建唐;他的第二任妻子,名叫原青娥。我的这位丈母娘,前后生养过八九个孩子,加上我老丈人这一头原来的娃娃,我的大舅哥、大姨姐,少说也有十来个。大致弄清楚这一大家子的复杂构成关系、来龙去脉,我用了将近20年时光。
原青娥本来就是原青娥,但她曾经叫过“延青娥”。原青娥四岁上家里出了变故,把她给了一户姓延的人家做养女,改姓了延。到1945年闹土改,姓延的这家划成了地主成分。土改运动嘛,发动群众斗争地富、瓜分田产,号召贫雇农“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当时流行的说法是“雇贫掌天下,说啥就是啥”。结果,延青娥的养父养母受不下那私刑拷吊,双双被逼跳井。有一条毛主席语录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革命啦运动啦,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大家见惯了也就不惊了。
但延青娥尽管是养女,却也被定性为“地主子女”。政治上被打入另册,饱受歧视,这一款多少年来属于天经地义。土改运动中,贫农团瓜分地富的老婆、儿媳和女儿,延青娥侥幸逃过一劫,诚属万幸。后来,延青娥出于自救,改回了原来的姓氏,在户口本上就一直填写成“原青娥”。自然,她的这点自救把戏也没管什么用。历次运动,她依然被打入另册,该挨批判还是挨批判,该受歧视照样受歧视。这样不堪回首的日子,老人一直过了将近60年。到她退休了,才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光。赶上好时光,人们欢呼雀跃,她也雀跃不起来了。老了。
1994年,我和现在的老婆也就是妻子成婚。内子贾晋蒲女士,婚前婚后,家里外面,我始终称呼她“小贾”。当时,我和小贾头上,共同顶戴着四个长辈老人。我爹我妈,她爹她妈,年龄都在六七十岁以上。我们成婚20年,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养老、敬老,服侍老人、打发老人这么些事。1996年,小贾的父亲去世;2002年,我的老爹去世;2010年,我的母亲去世。几番安葬老人,办丧事、做周年,好像就没有断过线。生活这道题,总有许多题中应有之义,你躲不过,也不能躲。
四个长辈,原青娥老人是最后下世的。看着唯一的老人风烛残年,我说:这个老人,是我们还能敬奉的最后一尊活菩萨了。烧香拜佛敬奉菩萨,何如在家孝顺爹妈?老话是那么说的,我们大致也是那么做的。
关于敬奉老人,小贾对我有个评价,她说:你对我爸我妈,算是“没说的啦”。
1996年,我和小贾所生的孩子亦即我的第三个孩子张溥刚满一岁,孩子她姥爷就不幸去世了。说来,我和这位老人相处的时光是太短了。
老丈人下世早,禀性又不爱多言。他的身世经历,给儿女们讲谈都非常少。老丈母倒是爱说爱道的,记忆力也极好,但她对于自己的身世经历,竟是从来不肯说。关于老太太前后嫁过三个丈夫,小贾上面有五六个异姓哥哥姐姐,开始便是她也不愿意给我多说。其实,道理明摆着。老太太如果不是出于无奈,凭什么要嫁三个男人?前家后继的,何苦来哉。老人穿越了属于她的历史,她的个性化的经历,能是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吗?两夫妻相濡以沫二十年,未免相互影响感染,道理讲通了,小贾也就想通了。
近几年,无论老太太来太原,还是小贾回晋城,小贾就有意识地向老人询问过往种种。然而,老太太除了沉默,便是摇头,末了是这样一句话:“过去的事,咱不提它了吧!”
小贾说:“我妈这一辈子太苦了。她都苦到不想再去回忆、不能再说的地步了。”
诚哉斯言;痛哉斯言。
对于所谓正史或曰大历史,草民百姓的个人历史往往被忽略不计。况且,草民百姓原本就是沉默的大多数,没有能力也多半不具备言说的自觉。大历史因而是残缺的,至少是缺乏丰富细部的。在教科书上,有时只剩下干巴巴的几条概念化的结论。缺乏丰富细部的残缺的历史,除了中学生熟读背诵以应付高考,还有什么用?
无论天灾人祸还是数不清的政治运动,其造成的冲击伤害都落在每一个家庭头上;而为之承担最重的、受伤最痛的,是家庭里的女人。许多家族家庭的历史,同时也是妇女的苦难史。所有这些,构成了我们整个时代历史的最真实的细部,成为反映历史的一面镜子。
我恰好有这样一个构成复杂的妻族,有这样一位经历丰富苦难深重的丈母娘,这位丈母娘正巧有我这样一个女婿。历史需要有人书写言说,历史本身做好了这样的安排。于是,我在老太太的葬礼期间做出决断:我将尽我所能,将贾家的故事和老太太的经历书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