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6年第07期
栏目:非虚构
一 重建家庭头绪乱
婚姻,应该是一件允许人们“试错”的冒险。
婚姻,本是人生大事。婚前相互了解,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婚后小心呵护,磨合协调,唯愿能够白头偕老,地久天长。即便如此,由于性格不合,最终情感破裂而劳燕分飞,所在多有。或者夫妻中有一方亡故,生者再婚,也很常见。
有过婚姻经历的人再婚,是为“婚姻重组”。
而婚姻重组,毕竟是少数人的人生体验。对于局外人而言,成了一个颇为考验想象力的概念。对此,有人怀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即的艳羡;有人生出带有几分暧昧的联想。婚姻重组到底怎么回事?却又是“譬如饮水,冷暖自知”。
对此,我是一个过来人。有点个中体验。
张溥1995年三月份出生。因为要设法赚钱,好养家糊口归还外债,孩子出世三五天,我就起身出发奔了北京。有一件不大的活路,参与一个关于民歌山曲儿的光盘制作,负责整体策划、文化定位和文字把关。小贾在娘家坐月子,一共待了两个多月,孩子长大好多,她也恢复得满好,我才下晋城将老婆孩子一道迎回太原。
爹妈知道我重新结了婚,并且又有了一个孩子。我妈知道了,也仅仅是知道了,表情和心情都淡淡的。不关痛痒的样子。老爹知道了,还满当一回事。他从老家回来,专门到作家协会来探视他的这个小孙女。老太爷有严重的哮喘,喘吁吁地爬上三楼,还给小孩子买了一个银锁。当年我打离婚,老太爷声称要收拾我,要打到作家协会来,那也只是一个姿态而已,并没有真正打来。这回探视他的孙女,是老人家第一次踏足作家协会。怎么说呢,算是我的婚姻重组得到了家族的认可和祝福吧。
在此之前,我带着一帮朋友包括小贾,曾经回我们老家红崖底游玩。当时没有明说,老爷子已经多少看出来我和小贾不很一般的关系。后来,他到山大二院全面检查身体,是小贾全程陪同的。找关系插个儿,透视取药什么的。他对小贾的印象非常好。对于这个儿媳的认可,不仅仅止于外在礼仪,应该是内在的肯定。
自打有了张溥,年里节下,只要老爹在太原,我都会带上老婆孩子去探视二老。在我是由衷行孝,在小贾则是当媳妇的礼数。张溥有血脉基因管着,和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有一种天然的亲情。盂县土话,小贾至今听起来好生费劲;张溥学会说话了,从来没听过家乡土话,但头一次和爷爷对话,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障碍。
就是在那前后,我的老爹说:这个小的,我看一点儿不比那两个大的差。日后,也是个博士!
照这么说,我的婚姻重组,几乎没有什么问题,简直就是顺风满帆,一路都是鲜花和掌声。而实际情况,远非如此。
单说一个过年,对我而言,其中就有种种作难。
自打有了张溥,那年的春节,包括后来的每一个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几乎从来没有在一块过过春节。说来不合常理,在我却是不得不然。
我的第一次婚姻,丈人家在邯郸,孩子和他们的妈妈几乎每年都是去邯郸拜年过春节。我当然不能扔下亲爹热妈不管,哈哈地去给司令员岳父拜年。一家子过年,不在一搭。
我的第二次婚姻,我还没有来得及将伊蕾引荐到我父母跟前。她春节不好来太原给公公婆婆拜年,我更不能大年初一就慌着奔天津。两口子过年,还是不在一搭。
到了我的第三次婚姻,有道是“事不过三”,这咒语在我身上不灵验。小贾父母年老患病,最是牵挂他们最小的女儿,大年节下,小贾总不能不回去探视老人。同样的道理,我一向和父母共度大年初一,我不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在大年春节不陪古稀之年的父母过年。
那么,小贾不能先在太原给我父母拜年之后再回晋城吗?说来完全应该,也完全能够做到。但情况不允许。
我前头两个孩子张沛张源,在外求学念书,寒假暑假都要回太原来的。张沛是奶奶看大的,和奶奶情感最深。假期回到太原,他一般是住在爷爷奶奶那儿。张源则是住在她妈那儿。一来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偏向些张沛,二来张源看她妈妈孤单,她要多陪陪。两个孩子分头给两辈人尽孝,到底长大懂事几分。
至于我这儿,自打我和小贾成婚,张沛张源就不愿意登门。我的老爹认可了我的第三次婚姻,对此我的两个大孩子却要另当别论。他们的态度,对于我的再婚当然无可奈何,但做出的姿态显然有几分不认可。假期里,父子们见面,还得在我爹妈那儿碰头。
对此,张溥小时候不能理解。两三岁的样子,小家伙问过爷爷。
她问道:我哥我姐,在学校,理他们的同学、和他们的同学说话吗?
爷爷答:同学嘛,还能不说话?那是要理的。
张溥又问:他们理他们的同学,为什么不理他们的妹妹?
这第二问,就把爷爷问了个大喘气、干瞪眼。
过了好半天,爷爷才应答上来:他们两个不理你,你也不用理他们!
我妈怀疑,小小的张溥,哪里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莫不是小贾教的。其实,张沛张源那两个孙子小时候的聪明劲儿,奶奶该是记忆犹新。这时候,怎么就怀疑开第三个孙子的智商了呢?这不是无端怀疑人家小贾吗?
但这个话,我不能向母亲分辩。老婆受了一点委屈,我怎么可以针锋相对和母亲较真呢?
至于张溥的种种疑问和不解,包括张沛张源的种种表现,我到底是他们的五十知天命的父亲,有了一种深层的理解和应对的从容。
我的离婚,如果是在争取自由,自由却有着它严格的定义。《人权宣言》这样讲:自由即有权做一切无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
一桩婚姻,如果双方已经有了孩子,那么在这个时候讲说“离婚的自由”,情况就会异常复杂起来。
我曾经无师自通地悟到:如果自由是一块饼,我在和我的孩子残忍地来分食。事实上,我的离婚,对张沛和张源造成了严重伤害。
于是,对于我,对于我的再婚,他们无论采取怎样的态度,我都必须理解。他们暂时不能认可我的再婚,不能够哪怕仅仅在形式上予以认可,我又能怎么样?我必须有足够的韧性和耐心。我要过好我的婚姻重组的日子,我还要养护我已经极大伤害过的父子血缘亲情。
这就回头说到过年问题。比方说,大过年的,我带上小贾和张溥去给父母拜年,张沛张源会怎样面对这样的场面?弄不好,岂不是给爹妈添堵、让几个孩子都作难、包括令小贾尴尬吗?
所以,对于小贾和张溥这一头,与张沛张源那一头,我暂时只能“分而治之”。
于是,小贾和张溥不能在大年初一给我父母拜年、不能和我一起过年,看着是扔下了我,其实倒是为了我、不得不配合我。
结果,连同第三次婚姻,我的前后婚史毛算有四十年,打着单身过春节,说起来就有三十七八年。
这便是我的生活中,包括“婚姻重组”之后,曾经亲历的一点过往。就此而言,委实没有什么值得人们艳羡之处。
这么说吧,世俗生活,总有我们必得面对的种种问题。婚姻重组,又安能例外。倒是重组的婚姻,遇到的问题往往会更加复杂。
我想,我的岳父和岳母重组家庭,也必定会有他们必得面对的种种问题。
关于他们如何开始交往最终达成重组家庭的细节,小贾他们兄妹知道的非常少。老太爷不爱多言,老太太能说却又不肯说。再者,大人长辈,一般也不会给孩子们讲说自己的恋爱经历。但两人重组家庭,相濡以沫已经有五十年,种种过往,到底有迹可寻。
记得我和小贾婚后不久,她就给我讲过她爹妈最初交往的一个细节。
小贾透露说,她曾经见过她父母相识之初,母亲原青娥写给父亲贾建唐的一封信。信件的开头,称呼是“贾建唐同志”。信件的内容,有一页多,最是有几句话印象深刻。
信上这样讲:“关于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你下次回阳城,我会把你几次来阳城的路费还给你。”大致是这样。
通过小贾的转述,信上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满大的。贾建唐在晋城钢厂工作,是筹建钢厂的负责人,鳏居后虽然有两个孩子,看来“原青娥同志”对“贾建唐同志”,相当中意。书信的口气,能感觉到女方非常自尊,但性子比较急,而且能听出几分催逼要挟的味道。
贾建唐从晋城回阳城,带着和女方相亲的任务,但同时也是回乡探视母亲和两个孩子,哪里用得着“原青娥同志”来支付路费呢?
后来事情的进展,看来“贾建唐同志”对女方也相当认可中意。否则,一个成熟稳健老成练达的贾建唐,哪里是几句催逼和要挟就能随便就范呢?
原青娥,当年28岁。在建国后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走出家庭,求学读书。先是在成人速成小学结业,接着考入阳城县高小,取得了高级小学毕业证。正因为学到了文化,得以在建国初参加工作,成了阳城县国营后则窑陶瓷厂的会计。要知道在那时候,除了早年参加革命的,出来工作成了公家人的女性几乎是凤毛麟角。
除了有工作、挣工资,那原青娥还是一表人才。阳城县出好女人,原本不是夸张之词。如果那武鸾英曾经是演礼镇周边说得上的端庄贤良的传统女性,那么这原青娥则是阳城县城里数得来的靓丽新潮的知识女性。
往下,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时间跨入1957年,进入谈婚论嫁组建家庭的具体程序。
婚姻重组,对于贾建唐和原青娥来说,首先有着必须立即面对的具体问题。
先说贾建唐这头。他和前妻生有两个儿子绑住和二绑。对此,原青娥爽快表态,愿意和两个孩子一道生活。孩子们没了母亲,自己能体察那份苦楚,会好生待承他们。但贾绑住八九岁了,有了一个少年自己的主张。不敢和父亲直说,闷葫芦似的就是不言语。奶奶说:咱绑住在村里住惯了,就叫他和我在演礼吧。演礼的学校也是好学校,一样念书。再说,人家还带着孩子,还是个有工作的公家人,也忙不过来。二绑和他哥哥也亲,前家后继的,要不,也给我留在演礼?
儿媳不幸病故,儿子要重组家庭,老母亲表态说要看护两个孙子,对此贾建唐有自己的主张。一来,老娘五十好几了,土改当中还挨过吊打,身体受了损伤,不能让老娘太累了。二来,自己重组家庭所为何来?是为自己,也是为孩子。不能前妻刚去世,自家就甩下两个娃娃不管。武家那头会有说法,村人也难免议论。绑住非要跟奶奶,二绑那就跟我,就这么定了。
往下,哥哥绑住的户口迁回演礼。自幼受到奶奶和妈妈娇惯大的贾家头生子,从此继续幸福地生活在奶奶的庇荫呵护之下。弟弟二绑留在了父亲身边。
二绑当年五周岁,原青娥像养育亲生儿子一样养育二绑。这儿用了个“像”字,亲娘后妈,哪里能一样呢?没有血缘亲情,两个陌生人,一个是别的孩子的妈妈,一个是别的妈妈的孩子,如今乍然成了名义上的母子,有六七分“像”,就不容易了。
至此,从未分开过的一本二本,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家庭,却各自身处城乡两界。绑住的身份成了农民,二绑有城市户口,算是市民。
后来,绑住从演礼农村应征入伍,复员回阳城参加了工作,这才脱去那层“农皮”。二绑先是在晋城的大阳铁厂学徒,从工厂应征入伍,复员后也回阳城参加了工作。一本二本分开将近二十年,两兄弟这才合流归宗,重新聚首。两人手足情深,同气连枝,相互照应支持,皆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