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芳草·文学杂志》2015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李丫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在姊妹中排行老三,名字朴实,不是溺爱的丫丫,而是烧火丫头杨排风、排在末端且多余的粗活丫头。
回顾李丫的爱情生涯和空余时间,大都按命中注定的方式出牌,好运气和坏运气,都归功于命运。
少女时代李丫的初始情怀,来自于上中学的时候。有一天,教数学的老师,突然从一个灰蒙蒙、口齿不清的老人,变成一个高高帅帅的年轻人,女同学们眼前一亮,更为致命的是:年轻老师不仅长得帅气,还眉眼喜人、爱笑,淳厚的嘴唇盈着笑意,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不像是乡下中学的老师,比李丫他们大不了几岁,是刚从县城一中高中毕业回村教书的。
于是,在偏远乡村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来自于早晨八九点钟,明亮的、红润的、金色的、蓝色的光芒与年轻数学老师的肩膀齐平。
这就是李丫记忆中清晨走向学校的心情,一开始是把书包荡得高高的,甩在肩膀上,路过村口的小关帝庙,会伸出两只手,不仅把被残风吹散的庙门关上。而且和以往不同的是,李丫竟然心怀怜悯地探出脑袋,注视一下旧庙里微暗而友善的红脸关公,然后大度地转身跑开。后来则是一路小跑,第一节课毫无疑问,是数学课。
李丫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看见,年轻老师胳膊底下,夹着尺幅很大的木头三角板和直尺,来上课。数学课上,通常在求证勾股以及其他定律,那些几何证明题李丫记得格外清楚。当窗外的大风在教室玻璃上四处滚动,这样连一条辅助线,那样连一条辅助线,数学老师长长的胳膊在黑板上左右伸展,那难以求证的几何题,就求证出来了。李丫总是觉得,神秘、有趣的几何课程十分短暂,因为她喜欢大风吹过教室门窗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数学老师年轻健康的讲课声。
课间的时候,不会做的数学题,就跑去老师办公室问数学老师。要是以前,不会就不会了,不会做一道数学题而已,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年轻的数学老师总是耐心地给李丫讲解,拿了一支铅笔,在随手抽出的一张废纸上,画出一个圆圈,或是一条直线,或是一个三角形,问题就豁然开朗了。然后忽儿一笑,问李丫:
“听明白了没有?”
李丫的鼻子底下,弥漫着一股铅笔和草稿纸的气味,不以为然地觉得,这个亲切的老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哦!好像听明白了。李丫也笑着,舒心轻快地回答。因为在那之前,她没有见过不板着脸的老师,也没有见过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年轻、漂亮的老师。
李丫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下午放学以后,把同学们的作业本收上来,码得整整齐齐,先把其他科目的作业本放在各科老师的桌子上,最后才把数学作业交到数学老师的桌子上。令李丫奇怪的是,所有的老师放学后都不见了踪影,因为每个老师家里都有农业地,放学以后还会去地里做农活。只有数学老师不回家,他的家不在本村,在翻过一座大山的另一个村子。而李丫来送数学作业时,数学老师总是在书桌前认真学习。看到李丫交来全班的数学作业,就问她:
“你家里有没有营生要做呀?”
李丫不知道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下,老师又说:
“要是家里营生不多的话,替我把同学们的数学作业判一下吧。”
李丫就坐在老师的对面,老师先把李丫的作业判一遍,做得不对的题就给她重新讲一遍,然后让李丫照着她的作业给同学们判作业。他自己就安静地坐在李丫对面学习。
黄昏前的那一小段时光,李丫从没觉得乏味或是空虚。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刚刚高中毕业不久的数学老师,坐在李丫对面,如今李丫还记得他平静、愉快、认真学习的脸,从不打扰李丫给同学们判作业,在他自己的草稿纸上,用一支旧铅笔做着练习题。李丫在那一小段静默的时光里,间接学到了很多东西,远远超过她的内心所能表达的内涵。那一小段时光给她留下了纯真明快的种子,她那时就明白了这一点,后来也那么认为,并不会随年代久远褪色或是减轻。但她一点也不明白,那一小段时光对她一生的意义。不过那移动的每分每秒,都让她愉快明晰。
那个办公室里声音并不多,除了笔尖划在纸上的声音,李丫静悄悄地,一点都不想打扰年轻老师看书学习,判完了全班同学的作业,就把作业本再码得整整齐齐,放在老师的教桌上,老师这时抬起眼睛,依然忽儿一笑,对她说:
“快回家吧。”
从远处出工回来的村人,肩膀上扛着锄头,出现在弯曲的村道上,这是一天结束之前落日来临的时刻。李丫背着书包,一路小跑在回家的路上,家里还有好多农活等着她干呢,喂猪、喂鸡、喂兔,上南坡割草,到邻居家拎泔水,她都不觉得累,她对长大以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对大自然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位于南坡和他们家土院附近有一处静默的空地,偶有野狼和秃鹫出没在那里,她上南坡割草的时候,遇见红泥沟的邻居喜庆叔,喜庆叔对她说:
“丫呀,小心南坡的野豹把你拖走生吃了,少割点草,早点回家哇!”
喜庆叔曾在中午歇晌的时候,上山砍柴,遇见一头只在传说中出现过的绝色母豹,母豹身上的斑纹耀得喜庆叔眼花,但他却奇迹般地逃回了村。不过那头母豹在喜庆叔的心口上留下了一辈子的疤痕:一条黝黯、冰冷的伤疤——歇晌的时候、天黑的时候,人的声息退去,大自然苏醒的时候,再也不敢轻易一个人深入深山。
李丫只在南坡作了短暂的停留,这里的草已经被大家割光了,她必须到更远一点的山沟里,才能完成今天的割草任务。在山上她遇见一只红尾巴狐狸,红狐狸没有留意李丫,贴着坡面无声地溜走了。那时李丫正在一条幽暗的地沟里,她在那里发现了一片茂密的草地,山上马上就要更黑了。而且山沟里充满凉意。在那以前,她从没在山上遇见过一只野兽。她认为红尾巴狐狸,根本算不上什么野兽。她无法理解,天黑以后人们对大自然的畏惧之心。她除了自己内心微小的喜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了。她的无知不仅拯救了她。她还从她侥幸战胜的大自然那里,获得了快乐和庇佑。她甚至荒唐地认为,大自然是蓝色的、厚厚的,不过是从荒野那边走过来的,最后,被留在这一小片土地上。
但是很快,停留在李丫脑海里,那只属于她和年轻老师之间的那一小段静默时光。被生活打破了。年轻老师订婚的消息,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老师的未婚妻,正是李丫他们班里一个女生的亲姐姐。李丫判作业的时候,就把那个女生的作业留下来,不给判,因为还剩下一本作业没判,也不能走,就翻着前面判过的作业描对号,老师看见了,仍然忽儿一笑,对她说:
“快回家吧。”
也不问剩下的那本作业怎么办。李丫红了一下脸,内心浮起得意的坏笑,回家了。她认为即便老师取笑她幼稚,她也觉得对自己,是个小胜利。在那小办公室里,他总会让李丫联想到宁静和美好。多年以后,她也忘不了那种种场景和表情,她那时心里居然冒出一句慷慨诗句:
“天使的翅膀,在李丫头上扇动了好几回。”
一天过去了,一个学期过去了,两个学期过去了。
有一天,老师夹着三角板和直尺,讲了一节异常精彩的课。李丫那天不知怎么了,心慌意乱,咋样也听不进心里,就在桌子底下乱翻书。李丫坐在第一排,逃不过老师的眼睛,老师放下手里的木头三角板,声调尽可能严厉地对她说:
“李丫,不许淘气!好好听讲!”
李丫抬起头来,看到老师并不严厉的目光,就好好听讲了。
讲完课的时候,老师说,这是他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节课了,他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要去那里,和大家一样,上学去了。
李丫那天没有去老师办公室送同学们的数学作业,也没有去和老师告别,也没有叹息,早早回家,去邻居家里倒泔水去了。
李丫每天为了替老师判全班五十位同学的数学作业,常常披星戴月做家里的营生,或是冒着被野狼野豹吃掉的危险,上山割草,虽然莫名其妙欢乐的她,根本不觉得,也不知道那危险存在。
那些有着强烈阳光和莫名失落的日子过后,从此,那个每天上学、放学都必经的小关帝庙里,有一丝微亮的红脸泥塑关公,在李丫心里,不再是个神物,而是她内心无声、隐秘的倾诉对象了。
要是那也能算是初恋,李丫从她的初恋里,获得了一个规律:偏爱而会随时随地面临失去,并不是罕有的事。
不过很快,她就把那一切都忘记了。她觉得,她没有能力记忆那些。
后来,她也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偏远的家乡,到了远方的外省省城,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李丫对那个陌生省城的熟悉,正一点一滴建立起来。她学的是医学,专攻心脏学科。她记得有一次,跟着同学,来到一条背静的街上,里面有一座古朴的小院子,在那里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界名人。李丫当时并不明白名人意味着什么,她把这种偶遇,看成是某种大地方的标志,那位谦虚的老人问李丫:
“家乡种包谷吗?”
李丫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种包谷,种玉米。”
后来好几个月过去,才知道在这里当地人把玉米叫做包谷,好几个月过去之后,她才为自己的无知红了脸。不过,后来因为再也没有机会遇见那位老人,也没有办法消除那可笑的回答了。
后来第二次、第三次,各种各样的偶遇之后,李丫有了对这个陌生大都市的缓慢认识。还有一次,去火车站送来看自己的家乡伙伴,从火车站出来,一群要饭的小孩突然围上来,伸手要钱,李丫把身上的几块要坐车回学校的钱,都给了耶几个手伸得最长的孩子。到最后,钱都给完了,还有更多的孩子围上来,李丫把身上的黄挎包打开,那时的大学生几乎每人背上都斜挎着一个黄挎包,里面装满了铅笔、本子和书。李丫把黄挎包里面的铅笔给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的眼里,立刻冒出惊喜,其他孩子更紧密地围过来,李丫只好把里面所有的学习用品和书本,都分给了孩子们。那几个一开始得到几块钱的小孩,也围了过来,想要铅笔、本子和书,可是,李丫的书包已经空了。
那天李丫一个人,沿着公交车路线缓慢地走回学校,她不知道,哪里是那些孩子的避难所,她明白不了那么多,当时她的注意力都在那一片茫然中挣扎,本该得到的安慰,都变成了不知所措。可想而知,李丫从小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也从没有缺衣少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