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2年第08期
栏目:非常经历
困长春那年,我六岁。
我家住在城边,不远处就是一条总也不见火车跑的铁路。铁路对面是片柳树毛子,穿过柳树毛子就是一座老道庙,庙后的墙根儿有个洞,一股清亮亮的泉水从洞里成年往外流,汇成一条不宽的小溪,绕着小庙转了一圈,流入庙后的大草甸子。半年前,妈妈曾领我到庙里来“跳墙”。真有意思,庙里那个白胡子老道收下我抱来的大冠子红公鸡,给我剃光了头,只在后脑勺留下一撮小“老毛”,然后叫我站在一条小板凳上,嘴里叨叨咕咕地说了一阵,拿根红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让我从凳子上跳下去,不回头地跑出庙门,就算过了什么“关”,再也不会生灾得病了。如今,小庙早已断了烟火,老道也不知哪儿去了。春天来了,尽管长春四周枪炮不停,大雁依旧排着整齐的队形,驾着硝烟染不黑的白云,悠悠向北飞去。青草发芽的馨香早已勾去了我们这些小嘎子的魂儿。狗剩子、盘脐子、小老丫和我结成了帮,天天拎着筐挎着篮子往大草甸子里跑,一边像脱缰的小野马尽情地撒欢儿嬉闹,一边挖着野菜,什么车轱辘、芨芨草、柳蒿芽、婆婆丁……只要能吃的就往筐里剜。
从打去年,“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其时已改称解放军)和中央军(国民党军)就在长春邻近的城镇打个不停。大队大队的中央军,还有从解放区跑来的还乡团、胡子土匪、地主恶霸、伪满警察汉奸……都像蚂蚁聚蛋似的涌到了长春城里。城里吃的一天比一天紧张,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到街里去卖“洋火”卖咸盐,卖自己用白铁丝编的小筐,一天能卖回一面袋老头票,却买不回一斤高粱米。挨饿时野菜再苦,吃着也喷香啊!
到大草甸子来挖野菜的人很多。住在我家楼下的麻叔也来挖野菜。
麻叔是个中央兵。我家住的那幢楼下挤满了中央军的病号伤兵,麻叔负责照看他们。听妈说,他是一个药店的小伙计,被抓丁拉来的。他脸很黑,还有麻子,成天不见笑模样,瞅着叫人害怕。中央军开饭时,我常馋得趴在楼梯上瞅,他总是端着碗走上来,将煮熟的黄豆抓给我一把,要是粥汤就叫我喝几口。有一回,我从街上捡回一些子弹玩,正碰上国民党宪兵挨家挨户搜查军火,吓得妈妈把子弹塞进了炉膛。宪兵从家里搜出一条军毯,要把妈妈带走,这时麻叔来了,说是他拿来让妈妈给洗的,这才免了一场大祸。可做饭时忘了炉膛里的子弹,一点火,乒乓响起来,弹头乱飞,穿破了我的耳朵,麻叔又来给我上药。还有一回,一个中央兵夜里摸进我家,想要欺负我妈。麻叔不知怎么知道了,把那个中央兵打得鼻口蹿血,从楼上滚到楼下。妈妈很感激他,常给他缝洗衣服。说也巧,他长一脸麻子,偏又姓麻,别人都叫他大麻子,我却很喜欢他,就叫他麻叔。
麻叔挖野菜来得早,挖得多,每回我们来时总碰上他挎着满满的一篮子野菜从草甸子往回走。小伙伴们都用仇恨的眼光瞪着他,冲着他的背影吐唾沫,骂他和我们小嘎子抢食。麻叔曾用我家的锅熬野菜,我看见过他把野菜汤一碗一碗地分给那些病号伤兵吃,就对伙伴们说:“中央军也没粮食吃了。”狗剩儿骂我:“你别帮着唬,粮食都叫他们抢去了,飞机还天天来给扔大米袋子,还饿着他们了?”我认真地说:“真的,好多天他们一直吃煮黄豆,麻叔说那是他们的马料,军马也都杀吃了。”盘脐子气呼呼地说:“咋不饿死他们呢!那回,他们飞机往下扔大米袋子,扔到小老丫家房顶上,把房盖砸塌了,一下子把小老丫她妈和她哥都砸死了。她爸想打开袋子舀点米,叫中央兵照肚子捅了一刺刀,肠子都淌了出来……”盘脐子没说完,小老丫扔了菜篮子,倒在地上,蹬着两脚大哭起来。我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了。
第二天,我们几个又来到草甸子,老远就看见一个中央兵坐在土沟旁,像个泥菩萨似的一动也不动。啊,是麻叔!他那件变了色的旧军衣上,妈妈缝上的那块青布补丁是那么显眼。他在干什么呢?
我刚要喊,狗剩子捂住了我的嘴,冲我们几个直挤咕眼睛。这家伙又要使什么鬼花招儿?他是个孤儿,没名没姓,从懂事时就讨饭度日,浪荡惯了,胆子大心眼也多,自然成了我们这一帮的头儿。
我和盘脐子,小老丫悄没声儿地蹲下了身子,看着狗剩子像猫一样偷偷地朝麻叔摸去。
麻叔依旧一动不动,低着头看着什么,风吹着他蓬乱的头发,送来了时断时续的哼唱声,一遍又一遍,总是那一个调儿。转眼工夫,狗剩儿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装满野菜的竹筐,啊,他把麻叔的菜筐偷来了。狗剩儿满脸得意的神色,把野菜抓一把给盘脐子,抓一把给小老丫,再抓一把给我。我本想不要,狗剩儿把眼珠子一瞪,硬塞进了我的筐里。
竹筐眼看掏空了,狗剩儿伸进筐里的手突然像被什么咬了似的,猛地抽了回来,竹筐掉到了地上。我和小老丫同时惊叫了一声,“啊——?”
竹筐里滚出几只死老鼠,差点落到我的脚上。
麻叔可能听到了惊叫声,慌忙奔了过来。他一看到我们,绷起了脸,生气地说道:“这是你们谁的主意,偷我的东西?”
狗剩儿斜眼瞅着麻叔,满不在乎地把野菜一棵棵往嘴里填,有滋有味地嚼着。盘脐子把筐偷偷地背到了身后,小老丫拉着我的手胆怯地往后缩着,吓得眼泪要流出来了。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对麻叔说:“我、我们来挖野菜……”
“挖野菜为什么偷我的?”麻叔扬起了巴掌。
我吓得一缩脖,拉着小老丫就跑。麻叔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们这帮傻孩子,怎么把老鼠给扔了?这肉可比野菜香多了!”
狗剩儿说:“老鼠好吃你们当兵的吃吧,我们吃野菜糊饱肚子就不错了。”
麻叔一边把死老鼠一只只捡回筐里,一边慢声拉语地逗着我们说:“唉,你们是没吃过老鼠肉,要是吃过一回呀,就得馋掉大门牙!”
我傻愣愣地说:“麻叔,你真吃老鼠呀?”
“咳,这有什么真的假的。”麻叔把一只老鼠在手上掂了掂,不以为然地说:“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能吃,到饿急眼了,连死人也能吃。”
麻叔的话真叫人害怕,我听了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狗剩儿吐了一口唾沫,冲我们一歪头,说:“走!”
“哎,先别走!”麻叔伸开胳膊拉住了我们,“把你们偷去的东西还给我呀!”
我说:“那野菜……”
麻叔说:“那不是野菜,是治病的草药。”
“你骗人,这几样野菜谁不认识!”狗剩儿说。
麻叔认真地说:“真的,这几样野菜就是草药,能够去热解毒,败火开胃。栓柱知道,我们那些伤兵病号不光没粮吃,也没药治病,我是没法子才给他们这个……”
盘脐子扑过来抓住了麻叔的手:“你会治病,给小老丫她爸弄点药吧,她爸叫你们给扎伤了,躺在炕上起不来了!”
麻叔叹了一口气,摸着小老丫的脑瓜说:“治红伤,这些东西不顶用,我回去给想想办法吧。”
于是,狗剩儿、盘脐子和小老丫把野菜又全装进了麻叔的竹筐里。麻叔微笑着把野菜又装进小老丫的篮子。小老丫扭动着身子说不要,麻叔执意要给她。小老丫胳膊一拦,无意中碰到麻叔的前胸,把一个用细绳拴着的小东西从怀里扯出来,掉到了地上。我捡起一看是个铜佛像,有大拇指那么大,兴许是被人经常摆弄,铜佛像身上没有一点锈,黄亮黄亮的。
我高兴地举起来,蹦着喊:“哎,真好玩,真好玩……”
“快给我!”麻叔突然变了脸色,一步蹿到我面前。我把手背到身后,耍赖地说:“不给,不给,我要……”
麻叔扳过我的肩膀,从我手里把铜佛像拿去,塞进怀里,拎起竹筐朝大草甸子深处走去。
“咦,这个中央兵。”盘脐子用手挠着脑瓜门,瞅着麻叔远去的背影嘟哝着说,“都说信佛的吃斋不吃肉,他怎么连老鼠都敢吃呢?”
狗剩儿用鼻子哼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这咱,念佛烧香也不顶饿保不了命,纯粹扯他妈的蛋!”
我心里可犯了嘀咕:前些日子麻叔曾给我送过一次肉,那肉一小块一小块,烧得黑糊糊的。我馋得三口两口就吞进了肚。麻叔笑嘻嘻地问我香不香,我嘴里塞满了东西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点头。麻叔说那是野兔肉,他一定是在骗我。不过,就真是老鼠肉,吃着也确实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