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雪花呢大衣,系了一条玫瑰色的羊毛围巾,从鞋柜里拽出一双酒盅跟的短腰靴,然后抓起桌上的柠檬色坤包,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她没有乘车,徒步朝郊外走去。独自穿越正在泛绿的荒草滩,附近有大片的农庄,有农舍里传出西皮流水的二胡声,窗户上还贴着带喜鹊的窗花儿,田野上传来蛐蛐的鸣叫,她蓦地觉得此刻擦身而过的老槐树、鸟群、山峦,都是她最近最后的亲人。
一位农夫正蹲在田里侍弄他的地,他的手是老树皮的颜色,尽管他年纪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她从田垄上经过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旁边放着的水罐,那是一只标准的农家瓦罐,他的眼神很明确,如果这位从田边经过的城里姑娘口渴了,他不介意把自己的水给她喝。
山路越来越陡峭,古寺塔尖的一部分隐到蓝天里,一对青年男女携手从山上下来,这个古寺远近闻名,许多年轻人来到这里为他们未来的幸福许愿。他们多幸福啊,可以守着自己的爱人,农夫多幸福啊,可以守着自己的地,而她自己呢,失败之极,一无所成,一无所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她想如果现在返回去,还来得及将那张字条烧掉,但她不会那么做,下定决心继续朝山上走。几天后,会有人从她的桌子上发现一只黑色的信封,里面有她与这个紫陌红尘不辞而别的最后声音——
我走了,不是我想离开所有的人,而是所有的人先行弃我而去了,我的男友离家出走,紧跟着我奶奶去世,我的宠物用品店失火,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一切都黯淡了,心里心外,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尤其是黑夜来临灯光点燃的时候,孤独如夜枭扑向我,馁懦在旮旯里伺机窥视,至少这次我无法做到坚强。我想说我的离去是我自己愿意,与任何人无关,第一个读到这封信的人,我将终生感激你。
——陶弥
几滴鸟音沿幽径蜿蜒而下,一只白鹰朝巉岩上飞去,振翅的声音很响,两条羊肠小道并成一条。破冰的溪水冲刷着河石,石头上已经长出毛茸茸的青苔,松枝上,露滴晶光闪亮,河谷里吹来早春的风,呼吸被过滤得格外通畅。回望山下,农夫变成一个小黑影,天竺香袅袅袭来,还有叮叮咚咚的木鱼声从红色围墙里飘出,寺院顶端弯弯上翘的瓦檐如涂满金粉的蝴蝶,招手吸引她趋身向前。
王吉里摁下门铃的同时,陶弥就已经打开房门,仿佛在门内等了很久一样。房间是淡黄色的,淡黄色的床单上开满深深浅浅的紫色鸢尾花和白色铃兰,淡黄色框架里镶着一幅手绘的莱茵河畔的风景画,空气中弥漫着红花油的味道。
“你的伤怎么样,好了没有?”看样子王吉里比陶弥小一两岁,沙宣式的短发,鼻翼上镶了一只闪闪发亮的钻饰,右耳戴了三只耳钉,左手腕挂着十来只手镯,“你应该多呼吸点新鲜空气。”她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哗”地将窗帘向两旁分开到最大,于是,阳台上的米色花盆和花盆内分别种着的咸丰草和藿香蓟以及小雏菊都真实地映到房间里,她的一举手一投足让陶弥一下子联想到学校里那种被男生女生共同追捧的校园明星,各种聚会的参与者和组织者,比赛中的啦啦队长和小话剧中的扮演祝英台的那个人。
“好多了,”陶弥在沙发上抬起脚腕冲她稍微活动了一下,“那天,多亏你送我回来。”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王吉里说,她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视察了一遍,好像便衣警务人员来检查色情场所,坐在沙发上还左右审视着两边,似乎这张沙发就出自于她的手下,而现在她发现它们哪里不对称一样,“穿那么惊险的鞋爬山,没有飞身直下三千尺,就算你穿高跟鞋有水平。”王吉里终于停止了左顾右盼,眼睛盯着陶弥,“发生了什么事儿,干吗要出家?青灯伴古庙,咸菜就稀粥的,你又不是演员,以为体验一下尼姑的生活还能重返人间啊?”
陶弥被她问得不自在,摸到一只杯子,倒了一杯水,她的手在抖,杯里的水泼在茶几玻璃上,“你,请喝水吧。”陶弥说。她的美明显地覆着一层冰雪,好像她一直站在冷风里,风暴随时随地会猝不及防地向她迎头打下,在最可怕的旷野上,又迷了路,王吉里仿佛听到她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王吉里接过水杯,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白色牛仔短大衣里面衬着一条草绿色小方格围巾,脚蹬一双驼色的平底靴,每走一步,脚底下都特别有韵律,在经过大衣柜时停下来有意识地挺了挺胸,又照了照后背,她有种天然的男孩子气和贵族式的性感魅力,“你这个衣柜和我们单位同事家的那只一模一样,博古架上的东西蛮特别的嘛,你从哪儿弄来的。”
“都是男朋友送我的,他以前常常出差。”陶弥说,然后转头看着窗外,“他每次从广交会回来,都给我买无数新奇有趣的东西,他说,你问我爱你到底有多深,礼品它可以代表我的心。现如今,礼品个个完好无损,但他的爱,他的心都跟随那些因投资入股玩具厂而失去的钱财灰飞烟灭了。这世间的爱太少了,只有物质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