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尺把大的狐狸犬,不大的尾巴时常蜷曲在后背上,厚密而长长的毛发居然是金黄颜色的,显得十分的高贵、雍容,两只尖小的耳朵,不显山不露水地玲珑在脑壳两侧的毛际之中,眼睛倒是纯真无辜的,任是打量谁,或者任是谁挑逗她吧,都是一样。又是,这只狐狸犬并非寻常地走路,要么活泛平稳地一溜小跑,长长的毛发看起来竟似水一般微波轻拂,要么就是前蹄后腿齐起齐落地蹦跳前行,把金黄色的毛发舒展蓬松得像一块毛茸茸的毯子,跳舞也似煞是好看。如此,满院子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有就是几个上学的娃儿们,哪里有不喜欢“贝贝”的道理?
翠香第一次见到“贝贝”后,也是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居然动了心思,想把“贝贝”带回村里,好给家里的那头大猪去守圈。
现在,翠香已经把家里的那头大猪卖掉,把家里的一应事体安排妥当。翠香现在的打算是住在这儿,一边卖烤红薯,一边照顾儿子丁有根。
翠香用手摸一把“贝贝”,软着眼睛惊讶说:“我的个娘吔,肚子这般大了?”
又怯生生低语道:“看样子,‘贝贝’快生产了吧?”
十几天前,翠香先来过一次,在这儿拢共停留了大概两小时不到,后来她就去办儿子转学的事了。但是看样子,“贝贝”已经把翠香给记住了,摇头晃脑快活吱呜着,笨拙的身形扭来扭去,先是热扑扑吞吐着柳叶般大小的舌头,逮着去舔翠香的手心手背,跟着呢,喉咙里急促出肉感十足的“呼哧呼哧”的声音,埋头急煞煞去叼翠香松松垮垮的裤脚。
这个时候,翠香的注意力却不在“贝贝”身上了,累极地蹲蹴在那儿,拿眼睛虚虚怯怯扫一下卖豆腐和卖菜的一男一女,再扫一下有说有笑的老头老太太们,莫名嘟喃出一句:“我的个娘吔——”
趁着老丁往回搬弄红薯的这个时间,翠香把桌上的半碗汤饭热一热,草草吃过后,就将身体平展展摊到床上。累了。拉着一平车红薯和一只高脚火炉,从十几里地的村里一直拉到县城,怎么可能不累?眼见得精瘦的老丁大耗子一般出出进进来回跑。然后,老丁就虚汗淋漓站在她的面前,支奓着两只手说:“起来起来,就剩下那架高脚火炉了,你得起来和我抬一下。”
翠香使眼睛把老丁剐了半天,一时挺身下地,粗门大嗓赌气说:“我的个娘吔,吃货!”
果然不用老丁帮忙。
老丁跟出门外,他看到翠香赳赳走到小平车跟前,张开两手一哈身,起起落落的工夫,小平车上那架笨重的高脚火炉,业已被挪放到地面。那一刻,老丁忍不住笑了。就在刚才翠香弯腰蹶腚搬火炉时,他猛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说某个婆娘“屁股磨盘一样大”,敢情作家写的那个婆娘,就是翠香?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想想就浑身上下不自在。比如翠香足足比他高过半头,比如说翠香的要强。这都不是要紧的。翠香不光是力大身板大,脾气也是大的,两口儿有时关起门来干仗,哪次老丁不是被她轻而易举压趴在炕上或者地下。这种时候,翠香总要问老丁一句话:“你服气不服气?”
返身回到门房,老丁说:“要不要把红薯送一些给马鸣?”
翠香说:“送,当然得送。”
“那么副行长呢,就是马鸣带我去见的那个副行长,是人家答应把我留下来的。”
翠香迟疑一下,恍惚看定老丁,说:“马鸣不就是副行长吗?”
老丁笑了,扭头看看门外后,才压低声音说:“你以为副行长只有一个?多了!马鸣前一段争取当行长来着,结果上面倒把一个年轻人派下来,他现在推说有病不上班了。马鸣有什么病?无非就是闹心。你记着啊,这样的话自己知道就是,可不能在外面随便说。”
翠香“噢”出一声,无奈说那就送吧。
老丁接着小声责备道:“怎么一到县城一来这儿,你就变得胆子小了,和人说起话来都是低三下四的,这样可不好。你自己可能还不觉得,你看人的眼神儿都是软的呢。我告诉你,这个院子里的人都不错,不会有人欺负你。”
翠香不吱声了,蹲下去探手从床下挑拣一些不大不小的红薯,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装。等到她把塑料袋快要装满时,忽然赌气说:“谁愿意来县城?谁愿意看别人的眼色?假如不是因为有根,我才懒得来这种地方呢。”
老丁木着脸不吭声了。心里倒想:翠香来到县城后的种种怯懦,并不见得都是坏事,起码她的凶悍会收敛些吧。
翠香眼见老丁不再搭她的腔,顾自叹一口,说:“有根这几天来过没有?”老丁说来过。翠香又说:“有根在他姨家挤住十多天了,娃心里受制呢,今晚就让他过来?”
老丁说行。
副行长马鸣下乡期间,曾经多次在老丁家吃过饭,彼此早就熟络了。因此,老丁的意思是让翠香去送红薯。翠香并不推脱,也说行,说早早儿和大家熟悉了,不是坏事。于是强打精神,拎起那袋红薯走出门房。
直到这个时候,老丁才注意到“贝贝”。事实上,“贝贝”刚才看见他们忙,一直懂事地不声不响站在门口一侧。而今,“贝贝”笨重着将近拖到地面的大肚子,身体一左一右大幅度地扭着,扭进来。
晚自习后,15岁的丁有根从学校步行回来。那时候,在满屋子光光鲜鲜的灯光照射下,丁有根看到他爸老丁蹴在窄憋的地上,正在给狐狸犬“贝贝”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