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阁准备净手弹琴,这是他的习惯。
他每次弹古琴都是需要洗洗手,然后冲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还有就是换一身素净的服装,焚上一炷香。父母活着时多次对他说,你这么下去还有哪个女人肯跟你呀?你是现代的城市人,不是历史上的人物。孙海阁换服装的时候,突然觉出金一燕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香气,是留存在他的嘴角,开始不觉得什么,随后就越来越香,香气进入他的骨髓,让他晕头脑胀,情绪不能自已。那种香气不是香水蹿出来的味道,是从女人隐蔽处所散发出来的,隐约中有些臊,孙海阁周身烦躁起来,焦灼中裹着一种郁闷。
他觉得在房间里不能呆了,便跑出来在街上乱走,身不由己地来到一家卖古琴的店铺,这个店铺叫风雅存。孙海阁进去看见了老板李天职在那儿闲坐着,周围摆着的都是古琴。李天职看见孙海阁很高兴,忙站起来问,我求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你动员你的学生买我的琴,我给你高提成,不会亏待你的。孙海阁不理会,在一排排古琴前徘徊着选择着,然后不停地伸手弹奏几下。他问李天职,你这些琴标价太高,质量不行啊,一看就知道是非洲红花梨的。李天职咂嘴说,北京的古琴就这么贵,又不是我一家黑,我也不能低下来。孙海阁坐下来找了一个比较不错的古琴,顺手演奏了一段《广陵散》,弹得慷慨激昂,气势宏伟。每次弹奏都感觉好像看到聂政刺杀韩王报仇完成夙愿的场面,体味到聂政弹奏完了毁容而死的悲壮胸怀。李天职击掌感叹道,当年,俞伯牙在江边抚琴,唯钟子期从中听懂山之雄浑、水之幽深。孙海阁扑哧笑了,说,看来你是钟子期了。李天职陡地小声问,你父母给你的遗产中有没有一块田黄呀?孙海阁一惊,问,你怎么问这个?李天职凑近了孙海阁说,你不知道我喜欢田黄,我研究它很多年了。有人知道我跟你熟,要出600万买。孙海阁摇头,说,我父母收藏的大都是假货,我这么卖不是坑人家吗。李天职渴望地看着他说,万一要是真的呢。孙海阁站起来朝门外走,回头对李天职说,我们不说这个,说了就不是朋友。李天职抢了几步拦住了孙海阁说,你是不是跟一个女人走得很近,这个女人生就一双丹凤眼,涌动着媚眼如丝的眼波,让你小子有些难受。她长长的鼻子下面,是不是有一张樱桃小嘴,比普通女子的嘴巴小了约有三分。孙海阁没等李天职说完就走了,他感到李天职说的就是金一燕,看来金一燕走近自己已经传在江湖上了。
午时,在景山的门口,金一燕居然开着一辆宝马接孙海阁。孙海阁一向胆小怕事,他觉得金一燕怎么这么招摇,她这么走近自己是为什么?孙海阁坐在金一燕车上一言不发,车走在西山后的樱桃沟有些颠簸,孙海阁脑袋不断地顶撞着车顶。终于车停了,孙海阁简直就要憋死。金一燕问孙海阁,你睡觉时候还跟过去一样光着身子吗?孙海阁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问我这个干什么?金一燕笑了,说,我跟你好的时候,不习惯光着,后来到了布拉格,觉得光着身子睡觉最香。以后你和我在一起就搂着睡,真的,没男人搂着我睡不踏实。金一燕这些话,孙海阁无法接话茬儿,他就看着车窗外那被秋风抽掉的树林子。金一燕抽冷子问,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当初为什么突然离开你去了布拉格。孙海阁看着金一燕也不说话,他觉得秋风有些冷,透过车窗拍在脸上生疼。金一燕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父母不同意我,悄悄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远走高飞。孙海阁感到金一燕没说实话,因为父母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说她不喜欢字画,这就有了一种安全感。金一燕看着孙海阁的神情扑哧笑了,说,你不相信我对吧?孙海阁说,父母死后,好多人找我,就说父母怎么说的,可我都觉得不对,因为父母不会这么说。父母死了,也没法印证。孙海阁拉开车门,走下来吮到了山里甜甜的空气,他在北京这么多年真不知道有这么一条樱桃沟。昨晚梦到母亲坐在身边,慈祥地注视着他。他醒来就觉得脸颊上湿漉漉的,一抹是泪水。他觉得母亲的表情好像在赎罪,因为母亲都是戳着自己脑袋,说她很内疚。孙海阁不知道母亲内疚什么,但他不忍心看母亲这样。
金一燕把车放在一个停车场,这个停车场不大,也就是能停几辆车。金一燕带着孙海阁朝樱桃沟深处走,边走边说,我在布拉格结婚了,也是个北京人,画画的。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这个画画的跟当地的一个女人好了。我只能回来,因为我的店是他的,他把这个店给了那个女人。我想给你生个闺女,这就全和了。孙海阁看金一燕讲得很从容,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孙海阁问金一燕,你回来是为我吗?换句话说,你喜欢我吗?金一燕沉默了片刻说,我不会说喜欢这个字眼,说了就等于是死亡。孙海阁不明白,问,什么意思?金一燕笑了,说,一旦婚姻到了必须说喜欢或者爱的时候,就意味着婚姻走向坟墓。我就是跟他说了太多的喜欢,最后导致人家喜欢上别人,因为嫌我太贱了。
孙海阁不说话了,他听李天职说过江湖上评价他的父母,是因为收藏走在一起,除了这个以外两个人都是心猿意马。孙海阁知道这个不是传说,因为父母的收藏从来黑白分明,父亲是父亲的,母亲是母亲的,但对外好像都是一起的。他亲眼看到父母为了争夺一幅张大千画的《溪山茅舍》面红耳赤,最后互相之间动了手。孙海阁跑过去劝架,说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你们还是我的父母吗,我是老师,这事传出去我还有脸教学生吗?母亲最先松了手,父亲气呼呼地拿走了。母亲对他说,那是我挑中的,他看着好就抢跑了。孙海阁问过母亲,钱是谁出的?母亲哭了,说,这跟钱有关系吗儿子?后来孙海阁找父亲拿过这幅《溪山茅舍》,他不懂,但看画面上很简单,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悠闲的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他问过父亲,为这幅画你至于对母亲动手吗?父亲说,好东西比什么都重要。孙海阁质问,比我母亲还重要吗?父亲无语。
西山的樱桃沟很深,这里峰高沟深,背山面阳,气候温润,花木繁茂,奇石磊磊,山泉淙淙。孙海阁一直喜欢在课堂上的生活,对外边很少关注过,这也使他因为好久没见这么美的自然景致,而被惊呆了。金一燕突然兴奋起来,对孙海阁说,你看那儿有野兔子。孙海阁顺着她手指抽眼看去,果然在山谷中雾霭里蹦跳着一两只野兔子,但很快就消失在山的尽头。孙海阁纳闷地问,你怎么能看到?金一燕说,那是我的本能,我有这个嗅觉,你看不到的我都能看到。
两个人终于走到西山樱桃沟的尽头,两边的悬崖如刀切割的那样整齐。金一燕俯身在地上,把草根拔下来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表情是那么香甜。孙海阁想起当年父亲评价金一燕,说她喜欢真实的纯自然的花花草草,对画上的倒不感兴趣,这就让我放心,她不是冲着我和你母亲的收藏而来。孙海阁信步走到山坡上,秋风拂过,他看到满山遍野的黄色,产生出那种叫人神伤的感觉。清风吹来,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也没有了,像水洗的一般。孙海阁躺在山坡上什么也不想了,听着飞瀑的声音。
金一燕走过来乖乖地躺在孙海阁怀抱里,像一个纯净的婴儿。她说,樱桃沟连续干旱十年了,今年入夏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把渴了十年的山都灌满了。我这个人阴性强,没水不行。樱桃沟里有了水,我才有了来的兴致。
孙海阁没理会她的滔滔不绝,安静地躺着,风吹动着他的头发,补充着他脑子里所有的空间。孙海阁的心平稳了,父母去世后的嘈杂和功利远去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的层层叠叠在风声中逐渐消退。孙海阁觉得父母虽然沉湎于收藏中,但两个至亲的人突然走了,没有了支撑,还是令他难以承受。他从小就依附家里,不懂得自己怎么生活,就知道弹他的古琴。父母走后,他觉得自己很笨,连个鸡蛋都不会炒,袜子洗了几次也洗不干净,脏了就扔掉。他想起过去都是母亲给他洗,跟金一燕好的时候,金一燕给他洗衣服做饭吃。孙海阁知道这是上天在惩罚他,让他的父母突然离去,而让他去体验什么是生活,或者说应该怎么生活。
有人在山坡那端唱着歌,歌声很悠远,也很出情:风慢慢地来,云悄悄地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金一燕在亲吻孙海阁,孙海阁的嘴里有了湿润。他觉得这是不是就是天堂了,山风吹拂着孙海阁,孙海阁觉得迟钝的他有了生灵。当夕阳跌入了西山那端,在孙海阁心里有一轮明月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