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0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过清弋江往西,往山里走,一直走,翻过鸡公岭往南,有个去处叫天堂山。三县搭界,天高皇帝远,方圆百十里只有一个小镇,也叫天堂镇。名字取得好,人活得也快活。老百姓讲: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天堂镇沙河环绕,青山碧水,终年不绝。讲起来也怪,环镇八十一沟,沟沟有水,汇拢成三条沙河把小镇团团围住,却从来没听讲小镇被淹过。
这一带自古就是个避乱求安的地场,官场失意的仇家追杀的看破红尘的,每每都愿意进山,图个自食其力远离尘嚣。所以天堂山人口不多,姓氏却杂,竟占了百家姓的一半。他们也不续族谱,不问来历,不拜先人,他们认为那都是惹祸招眼的事。书是要读一点的,家家都把小伢子送学堂里念两年,识几个字晓得记账看告示就中了。但书读多了也不好,读多就读迂掉了,民间流传的笑话也大都是关于读书人关于财主老爷的。
从前鸡公岭上还有个普济寺,庙不大,香火也不旺,后来慢慢就破败了。不晓从何时起,菩萨也改了关帝天君,不伦不类地坐在佛堂里。岁月剥蚀,大殿外的楹联还依稀可辨:
天堂镇的格局是一巨大的船形围屋,几百间屋共用一圈围墙,街道是包在围墙里头的。但人多嘴杂,几百户人家是如何达成共识的,就不得而知了。此地盖屋与它处也不一样,别处是先砌墙后盖顶,此地却是先搭架盖顶后砌墙;别处是将瓦背嵌在两根椽条之间(这样稳当、好盖),而此地是将瓦背立在椽条之上的。层层叠加上去的瓦片就像一张布满机关的大网,一处瓦碎全镇都响。从前有一伙贼人不服气,趁晚黑搭架子上房,还没走几步里头就晓得了,逮个活死。因此方圆几百里只要讲天堂镇的瓦匠,出价都高些。
在高处看,这围屋就是波谷浪峰间漂浮着的两头尖尖一条船。相传,老祖宗殚精竭虑,迭经数代,才盖出这么一条大船。深山里头建大船,图的就是一个安稳,让子孙后代太太平平万无一失。
地广人稀,活人就容易些。人活得松散,性子也就憨了。周围几县人都晓得,要是突降大雨,满街人鸡飞狗跳朝家跑,街心里剩下的靠住是天堂山人。他们慢悠悠地收拾挑子,地下掉一分钱都要拣起来擦净泥水。问他。怎么还不快跑?他就反问一句:急什么?前头不也下雨吗?
此地的风气是男人学手艺女人做田。小镇上木匠瓦匠铁匠铜匠,种茶的烧炭的剃头的修脚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哪个也不挡哪个的路。顶不中的就唱小曲讨饭,也算一个行当。因此天堂镇的男人一年有半年是在外头混,剩下那半年就回来家过神仙日子。懒是懒一点,可懒得有道理。人生在世快活是第一要紧的,辛辛苦苦在外头死做家怎么办?挣一堆票子把快活丢掉了还有什么意思?他们想得开。这里男人都会把家,家是快乐的重要内容。有钱无钱回家过年。
男人们能带两个钱家来更好,讲话气也粗些。实在没钱也要在家里歇上半年,养足精神来年再做。女人也不见怪,看到钱高兴,看到男人回家更高兴。要是脸色不好就问一声,又上老板娘当了?男人只要答一声嗯哪,女人就再也不问。手艺人出门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的。跟东家结过账,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来纠缠,嘻地一笑裤子就掉下来了。这种事还怎么问?出门在外事事难,只要人回来就好,多问就伤到心了。女人也想得开。
此地尽管封闭,男女关系高头并不保守。男的出门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篮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就把花收下,晚黑就代你留门。要是女的不愿意,就把花摔掉,大家都不伤和气。旁人也见怪不怪,女人都欢喜有人心疼,心疼不是罪过。讲开了就是两个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此地夫妻打架,男的不骂老婆婊子,当婊子说明你自家没用;女的也不骂丈夫好色,好色也说明你自家没用。他们不用这种词汇。所以此地的家庭反到比别处稳固,很少听讲有打离婚的。
但插花是绝对不能插在人家门头上的,插在门上就是打这家男人的脸,寡妇更不能欺,寡妇家里还有死鬼。做了这种事,就被认为不上路,在这地头上就没法混了。两个人的事,不能伤及无辜,凡事都要讲个规矩。从前有个媳妇上山砍柴,一担柴禾挑进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枝花。这媳妇犯愁,她真的不晓得是哪个干的。却又不敢坏了规矩。就跟丈夫商议:你不如躲在灶后,来人我就跟他讲清楚不愿意,他走了你再出来,乡里乡亲的别打人家脸。丈夫答应绷脆。哪晓得这插花的来了,正是她多日不见的旧相好,这句话就讲不出口。一头是丈夫一头是相好的,这媳妇心里头有事,配合上难免就差些。结果那人还没作声,她丈夫却看得心急,扒在灶头上喊:你代她垫个枕头嘛,孬子哎。相好的一惊,掉头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没能回到天堂山。
此地女人个个勤快会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边挑水怀里还吊着个伢。农忙自然没日没夜,农闲时身子闲了手脚也不得闲,一家人吃的穿的用的,全靠一双手做出来。有时忙得米下锅了,还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人家家去讨。要是大家都没有呢,她们就约好一阵上山(要插花也不容易)。
上山砍柴是她们的一个保留节目。发辫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鲜一点。柴刀磨得锃亮别在后腰上,哪个也不想比人家差。然后一条扁担一根索,站当街上喊:大姑娘上轿啊?想插花也不能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妇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山。砍柴砍热了。她们把褂襟子撩起来在前面打个结,露出肚脐眼,挑起柴担齐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柳摇草摆一样地齐刷刷起伏扭动,看得外乡人眼珠子也要弹出来。
能做就能吃,看他们把饭吃得那么香甜,你才晓得美食是个什么意思。其实他们的饭食也很简单,一大海碗米饭,上头搁一撮咸菜,三下两下就丢到肚里去了。此地人很少吃新鲜蔬菜,他们也兴菜,家家有菜园子,但那些菜是用来腌的,雪里蕻,大萝卜,高梗白,兴一季吃一年。荤菜也是咸的,咸鱼咸肉,饭头上一蒸,叫做“一品锅”。只有家里来客人,他们才会东找一把豆角,西抓一把白菜,在锅里翻翻,舀一勺猪油。他们把这统统叫做“熟菜”,哪家吃“熟菜”,全镇都晓得他家来贵客了。天天傍黑,满街都是手捧大海碗的人,他们四处乱晃,找到对光的人,就蹲下来胡吹乱侃、交流新闻。
他们没有电视也不看报纸。那都是干部做的事,那些人才靠耍嘴皮子吃饭。他们是手艺人,他们相信自己的手。他们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不想跟别人比。五十年代天堂镇就是有名的白旗镇,来了好几批工作队拔白旗都没拔成功,后来还是天堂山自己出了一个镇长。先进跟落后,本来就难讲,哪个肯定自己就走在前头?地球是圆的嘛。五十年代县里来宣传婚姻法,讲要恋爱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妇女们听了都发笑。天堂山哪个姑娘不是自己找婆家的?闺女大了晚黑不出门,她娘老子就发急。八十年代初来宣传包产到户,老百姓讲,祖宗八辈都是各人做各人的田,是哪个要大呼隆的?九十年代又来宣传环保,要退田还林,要保护动物,他们讲:是你们外头人大炼钢铁把树砍得净光啊,是你们嘴馋好吃才把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杀光吃光的啊,天堂山人做这种缺德事吗?
此地老百姓都有自己的信条,他们讲的是仁义,重的是人情,拜的是关老爷。地方不大,讲究不小。此地人相信一个人苦不死做不死穷不死,可吐沫星子能把人淹死。官不怕财不怕,就怕背后有人骂,他们把脸面看得比身子重。做人的道理从小就要懂的,家家都能一套一套地讲。抗战时期,小鬼子从宣、朗、广一路杀过来,进到天堂山,处处都是关帝庙,小鬼子见一处拜一处,还没到天堂镇腿就软了,再不敢往里走。小鬼子为什么怕关老爷?一句话也讲不清。总之天堂山是有旁处不及的地方。所以他们穷归穷,讲起话来都没大没小牛×得很。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人情大似债,头顶锅儿卖!你敬我一尺,我敬你十丈!五十年代国家在天堂山开了铜矿,通了公路,后来公路又变成国道,风气才有点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