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少年宫已搬到西郊。为我的围甲队拉赞助与几位生意朋友吃饭,去晚了,一大堆人已围着常昊和当地的一个少年冠军看他们手谈。臼老师来回走着看他的学生们与国少队队员征战。他不停地摇头。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我的最得意的队员——不能算我的学生——正准备与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对弈。这孩子长得不算漂亮,却非常清秀。短发,细眉,一双专注、明亮的眼睛。她看见我便微微点头。臼老师告诉我他实在是看在她母亲的面上才给她一次机会。女孩下棋快下疯了。她的母亲为了她的前途才海归的。她是个研究长江的学者。
“但是——”他摇了摇头便走开了。似乎对她不抱什么希望。
莎切儿取了一颗黑子,轻轻地放在棋盘的中央,不,不是中央,而是天元左一路。我从来没有看见职业棋手这么下的——尽管日本的山下敬吾和韩国的“术木”最近尝试过天元布局。像是被雷电一击,国少队的小蒋几乎跳了起来。莎切儿那对黑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小蒋回头看见了我。我向他点一点头示意他继续下。这是胡闹了。金角银边草肚皮,当年吴清源在日本就是因为黑棋第三步下天元而激怒秀哉名人和他的徒弟们的。这孩子居然把黑子放到天元左一路,等于是让一个子。就算她有国少队的水平,她也无法赢这盘棋。须知小蒋在最近的围甲赛中赢过包括“民族英雄”、常昊等几个高段棋手。
小蒋在思考了十分钟后把他的白子放到右角上。
莎切儿出手奇快。她的第二三手下在左边的星位上。不久,两人便进入激战。可以看出莎切儿算路相当精细。小蒋打入左边的白子因为天元左一路有子,正好被征,只得向下逃出。他也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跟着下快棋,便放慢了速度。莎切儿现在是绝对优势。她只要利用对方的弱点,抢逼几个大场,小蒋就该认输了。但她得寸进尺,要吃小蒋大龙。两人进人生死相关的打劫。这个劫假如小蒋打输了,这盘棋就完了。赢了,他还有一些希望。
小蒋也是臼老师的学生。这个围棋班出来的棋手基本功极为扎实。是标准的本格派。在中国棋手面对韩国棋手屡战屡败的形势下,有人声称应该放弃这种“上海男人”的棋风,与韩国人混战。这是外行瞎起哄。上海男人及棋风相近的江浙棋手在中国战绩辉煌。所以以小蒋的根底,拼官子应该是有优势的。
我粗粗算了一下,两人的劫材相同。就看谁少犯错误了。莎切儿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小蒋却是满头大汗。
这时,小蒋叫了一个劫,就在他的白子刚落在棋盘上,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莎切儿可不应。他迅速把白子往左移一格。这样莎切儿就不得不应了。
“不得悔棋!”莎切儿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小蒋的脸涨得通红。
围在常吴身边的观众蜂拥而至。臼老师问怎么回事。小蒋辩解道他因为看见自己的白子不是落在交叉线上,他只是想把棋子挪挪正。莎切儿不同意他的说法。
“这个女孩是谁?”有人在问。
被问的人摇了摇头。
臼老师眉头紧皱。他看着我。
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悔棋是个不能容忍的坏习惯。训练国少队时我从没听说过任何人有悔棋行为。像臼老师和我这样的职业棋手是不容许有前科的人呆在我们的团队里的。作为一个被众人看好的未来的抗韩英雄,小蒋其实是把这盘棋当作回报老师的指导棋来下的。可是面对一个棋风张狂的无名小女,小蒋失态了。假如这事传出去,小蒋就完了。要知道这孩子的父亲辞职在上海打了三年苦工才把他培养出来。他的母亲重病在家,还靠捡废钢铁挣钱支持他。
女孩的眼睛盯着我。
我示意其他人都离开。臼老师很着急。毕竟这是他的学生。
我低声说小蒋也许是想把棋子挪正,但他不应该再去碰那个子。这盘棋就算他输了。小蒋表示同意。
女孩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张大了。过了许久她对小蒋说:“你应该认错!”
小蒋惶恐地站起来,他的眼睛从臼老师的脸上转到我的脸上。那些观众站得远远地看着我。
“莎切儿,他已经认输了。”
“他悔棋是个事实。你看见的!”
我无法忍受女孩的那双清澈的眼睛。它们使我想起西部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的污染。我扫了一眼棋盘。臼老师的目光里充满了期待。这是在他的棋场,是他的学生,他的名誉。假如是油滑的“民族英雄”,他一定会左右逢源。打一个哈哈,把双方都痛骂一顿,便不了了之——他曾经不是这样的。可是多少民族英雄因为不合时宜最后都变成了民族流氓了呢?我这一辈子因为讲实话已经得罪了一半的棋界同仁。假如韩国的曹前辈、李世石是中国人的话,他们多半会被禁止参加围甲的。臼老师也算是我所尊敬的一位朋友了。这下我又要把他给得罪了。
我转向小蒋严厉地说,“还不快认错?”
小蒋的头低到不能再低。他的声音像蚊子。“我错了。”说完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冲出门去。臼老师跟着他离开。
女孩子的眼睛又回到棋盘上。我坐到小蒋的位置上说,“为什么得理不让人呢?”
“他不认错,也就是等于他没有认输。”
这时观棋者又走回来了。我觉得应该让她认识到她很有可能输掉这盘棋。“你未必打得赢这个劫。”
“我肯定打得赢!”她回答得很干脆。
从观棋者的表情来看,他们是希望我教训她一下。我迅速地摆了一下棋。但莎切儿的一个手势使我马上看到她有一个妙手可多出一个劫。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算得这么深。这气势只有在李国手和李世石身上才能看到。这时其他国手也已下完了棋,围了上来。我把棋退回刚才结束的那手,让他们猜谁能赢这个劫。无人答对。
臼老师回来了。满脸不高兴。他问我能不能复一下盘。
我让莎切儿摆下第一手。全场哑然。
臼老师说这一手不是就等于让对手一子吗?女孩答说这一手恰到好处。与左边的两个星位构成最佳攻击的位子。“他在中间打入的白子活不了。”这不可能。我们摆了几下,但她的回击相当有力。假如我硬是贴边作活的话,那我只有几目,被她全部封住。臼老师的面孔都快变紫了。这确实令人恼火。无理手反而变成最强手。当年许多中日国手与韩国的徐、曹初遇时,便有这种“有理下不清”的愤怒。我决定回北京找古力、孔杰、俞斌等研究研究。
我把棋退回到第一手。“假如对方把棋下在你方的星位呢?”
“我第二手占我方的另一个星位,我第三手,从里边挂对方的星位。”莎切儿用她的手指虚画了一下她的势力范围。显而易见,她还是要全歼对方打人之子。
这也是中日棋手与韩国高手对弈的疑惑:怎么原先充裕的空间,现在做不活了?那次在三国擂台赛上韩国的徐就是如此,几乎从头到底把中日高手全部扫平。令人震惊。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输在哪儿。只能嘲笑他是野战英雄,业余俊杰,土法炼钢。
“为什么不学学吴清源放在天元呢?”臼老师问。
女孩没有听出他的讥讽,回答道,“一样,各有好处。”
“谁愿意和她下一盘?”我问,
没人愿意。女孩掏出手机说她的母亲在门口等她。我陪她走下楼去。她跳着下楼,又在楼梯口等我。我问她愿不愿意跟臼老师学棋。她说她要跟我学。臼老师的学生下棋像小脚老太学走路,无法打败韩国二李。我说我也无法打败他们。那个我很早就推崇备至的李世石,居然不认识我。她咯咯地笑了,说:“你假如在韩国,至少老二。”
“为什么?”
“李国手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是从水里钻出来的。再凶的棋手也抓不住你。但你也不至于后来碰到他兵败如山倒。”
知道我的痛处,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对我说的。
“鬼剑不行了。”我说。
“这是妒忌小人的污蔑。你的棋有个性。我们国人的棋谱,有几张不看名字就能知道是谁的呢?”
“古力。”我说。
“古力是我的偶像,别人是不能提他的名字的。”
小女孩的脸居然红了。她的眼睛看着地下。“他长得好俊!”她加了一句。
“不是也叫他业余吗?”我说。想不到我还会吃古力的醋。
她哧哧地笑了。“可是他不会像你那样招人恨,没人会叫他杀人魔王的。”停了一下,她说,“古力比你差。”
“你不是在拍我的马屁吧?”
她把眼睛一瞪。“我从来不拍别人的马屁。古力学乖了。讲话也学着好孩子常昊。一个人没有自己的灵骨,他的棋就完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门口。我看见一个年轻妇女站在一辆别克旁边。这就是她的海龟母亲了。她戴一副茶色的墨镜,留长发,有高高的身材,充满阳光的皮肤。长长的绿裙上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女孩和她互相kiss。女孩介绍说她是梅(May)。梅告诉我她想把莎切儿带回美国,可是她偏要跟我学棋。我说我现在正忙着围甲的事。假如她愿意先跟着臼老师学几个月,我到年底收她做学生。她高兴得跳了起来,并象征性地拥抱了我一下。我说我还得说服臼老师。便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梅,希望她能婉转地教育她的女儿。谁知梅竟爱怜地在莎切儿的头上摸了一下。
梅问我去哪儿,她可以带我一段。她肯定还不知道我已臭名远扬。没有一个正经女人愿意被看见与我在一起的。我说我还有事与臼老师商量便与她们告别了。莎切儿还在车窗里向我频频挥手。我知道她是真的迷上了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