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看,翻过年,在多瓦钉马掌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六指儿依在黑得看不清木质的门框上,呆呆望着远方的大路。
门口白杨树上拴满了马,那些马都是驮东西或供人骑着长途跋涉的,它们不能在赛马场上叱咤风云,因而耷拉着脑袋,不住打着响鼻,显得毫无活力。或是使劲啃着树皮,疑似对这不公的待遇进行着反抗。
大路上不见人的影子,也没有牲畜经过。六指儿就那样一动不动靠在门框上,痴痴望着大路。
炉膛里的酸刺炭火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响声不大,但却惊醒了陷入深思的六指儿。他转过身,走进房间拿起灰铲,将落在炉膛下面的灰挖了几铲,盖在正燃烧着的炭火上。风匣子旁边是周毛塔早晨拿过来的酥油和糌粑,他还没有顾上吃。这段时间给马钉掌的人很多,打好的蹄铁也剩余不多了,而堆在屋角的废铁却很多,看着那些堆积的废铁,他就开始发愁。
炉膛是他量身砌做的,大小高低自然不用说。砧子放在一截木墩上,高低也是量身而定的。砧子一旁的角尖儿长,时不时就碰他的胯部。老了吗?这些东西陪伴在身边已经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么碍手碍脚过。六指儿心里不住嘀咕。锤子、砧子、靠板、长嘴钳子……当他看见这些陪伴了他几乎大半生的工具时,心里突然有了说不出的厌恶感。
打了半辈子铁,到头来依然是铁匠。虽然和银匠不能比,但在家乡的时候,依旧是受人尊敬的手艺人。来到多瓦这个地方,一下子就变样了。除了钉马掌,他甚至遗忘了打勺子、打门扣子的精细活了。
多瓦村的四周全是草原,前些年生意的确好。有人上山要挖虫草,需要一把称心如意的镢头;有人用草皮搭建羊圈,需要一把锋利的巨型大铲;有人要去陌生的另一片草原,需要一个起眼而够分量的狗棒……这一切都离不开铁匠。但是现在呢?钉马掌也只是季节里的一阵子活,就彻底闲了下来。事实是这样,可对六指儿来说,真正闲下来的日子并不多,总觉得春夏秋冬围着炉膛在转圈。银子没有挣多少,可人却一年年老了下去。算算看,钱都花在哪儿了呢?也只有墙角处的那几笼子炭了。
老梅像养在北山林里一样,每次背炭回来,颧骨就突出许多,臂膀上的皮肤就黑了一层。这一笔说啥也是不能克扣的。
北山林里的酸刺多,可都在深山老林。一天到晚也就砍那么几根,还弄得人浑身是伤口。晚上要烧,烧透之后,就用准备好的土埋起来。烧炭最关键的是火候,烧过了,炭就化没了。不到时间而埋起来,就会有生头,放在炉膛里,全是青烟,没有力量。
不能自个儿把手艺砸了。老梅每次背炭回来就唠叨。
六指儿知道老梅的辛苦,所以老梅要多少他就给多少。虽然有时候心里也有点那个,但他从来不当面说。再说了,这一带除了老梅,别人烧的炭根本就不能用。风匣轻轻一拉,瞬间就化成了白灰。六指儿曾经也尝试过松木炭,甚至青炭,但都比不上酸刺炭的力量。
周毛塔要请寺院里的阿克(和尚)来家里念经,虽然六指儿不太信那个,但还是要多多少少随点心意。一来为自己求个平安,二来也算是补偿周毛塔。这么多年来一直住在她家,没收房费不说,而且还给她带来了许多闲言碎语。道尔吉一年一年大了起来,但他知道,道尔吉的心思根本不在打铁上。周毛塔就是一根筋,非逼着娃娃学打铁,有啥作用呀。
六指儿端起盛好酥油和糌粑的碗,突然间吃不下去了。风匣用了好多年,也该换换羽毛了。可是在多瓦这个地方,抓只猫头鹰却是万难的。用啥装风匣呢?六指儿想着想着心里就难过起来了。
丫头让外地人拐跑了,是死是活都不见个影儿。老婆子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和别人为半斤废铁磨价钱。想起来,活着也就似乎是一阵子的事情。可是当真活着的时候,还要踏实地活下去,这一切都似乎不由自个儿。
六指儿放下碗,坐在板凳上,轻轻捏了一下那根长在左手大拇指一侧的小指头,重重叹了口气。
拴在门外的马匹不住打着响鼻。再等一会儿,赛马会就结束了,他们都会赶到这儿来。总有个交代吧!
六指儿胡乱想了一阵,之后,他又将心思收了回来,扒开盖在炭上的土灰,拉了几下风匣,一阵白灰立刻布满了小小的房间。一会儿,那层没有完全熄灭的酸刺炭又呼呼红了起来。
废铁在酸刺炭火上渐渐红了,这时候更要拉紧风匣,不能停歇。等铁完全变软,才可以用长嘴钳子夹出来,然后放到砧子上,一阵猛锤,之后又放到炭火上,翻来覆去,直到不同的几块废铁完全糅合在一起。这段时间是考验一个铁匠实力的时候,如果不具备实力的话,就会气喘吁吁,不能坚持到底。当然了,一个铁匠是不会一个人干这些活的,他的旁边一定有个结实的徒弟,一定要能抡起大锤。而现在就只他一个人,但他不得不继续打下去。糅合在一起的铁要继续锻打,要打成铁条,一直到初具蹄铁的形状。这时候就不需要太大的力气,力气用大了反而会坏事。锤要抬高,但下落的时候要柔,要准。钳子要捏紧,拿稳。因为铁条在砧子角上最容易拐翻,一旦拐翻,锤子落下,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几副蹄铁总算打好了。六指儿把打好的蹄铁从盛有水的木桶里捞出来,整整齐齐摞在炉膛一旁,然后脱下围裙,来到门外。大路上依旧不见人,太阳火红火红地挂在天边。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水,坐在门槛上,心里想着,要铲平马掌没人帮着拉马怎么行呢?这活儿就根本不是一个人干的。当初来多瓦村的时候,他心里就想着,支起炉膛,肯定就会有人来拜师。结果没等有人来拜师,周毛塔就将道尔吉无形中安排了过来。可是道尔吉又在哪儿呢?他就不应该让道尔吉去赛马场。六指儿望着空荡荡的大路,又禁不住陷入深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