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树挺直身子,婆娑着细碎的枝叶,它把梦伸展进自己的影子里。阿茹娜感到了冷,她抱着膀子。蛐蛐们却躲在阴凉里,摇晃着羽扇喊热。承心气她!
阿茹娜整理好衣服,找回豌豆地里的柳条筐子。柳条筐子上粘着青豌豆的汁液。没有心思摘豌豆了,阿茹娜向山坡下走,又不甘心空着手回家,在山湾薅了把灰灰菜装进柳条筐里。
阿茹娜在营子口碰见格根塔娜,猛地没认出她来。
格根塔娜一身短衣打扮:白色低腰牛仔裤,白色敞胸小西服,白靴子紫风帽。她屁股底下坐着台红色轻骑摩托车,白鞋跟翘起来,用鞋尖点着地,把身子拉得弹簧样长。格根塔娜是阿茹娜的同学,又是闺蜜,从前两人要好得不分彼此。她长得出挑,人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的女子注定是个疯女人,格根塔娜清楚这点,也把这点应用得淋漓尽致。她把自己的身子截成两段,上段在乡下,下段在城里。在乡下用脑袋,在城里用屁股。女人在城里屁股比脑袋重要。
姐妹俩老长时间没见了!
“这长时间没见你,死哪去啦!”阿茹娜问。
“还能去哪,满地球跑呗!”格根塔娜说。
“在城里嫁了人?”阿茹娜问。
“应该说嫁给城市了。”格根塔娜答。
“那就是打工喽?”阿茹娜说。
“凭咱,出力气干活?”格根塔娜反问。
“做生意?”阿茹娜笑了。
“算是吧。”格根塔娜说。
“做啥生意?”阿茹娜说。
格根塔娜皱皱眉头,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人这是怎么啦,变得这么唠叨,烦不烦。警察呀?”阿茹娜也醒过腔来。这些年独处,都不知道咋和人说话了。唠叨是女人老态的标志。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老,眼泪开始打圈。
“夫拉克申还没消息?”格根塔娜问。
阿茹娜摇摇头。
“这家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啦?我认识个叫巴雅尔的杂耍艺人,我让他给你打听着,把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揪出来。”格根塔娜把胳膊搭在阿茹娜肩膀上,贴着她耳朵,“你也想开点。人生苦短,别太委屈自己……”
“没正经的——”阿茹娜笑。
天晌午了。阿茹娜让格根塔娜到她家吃饭,格根塔娜说不了改天吧,她还忙着。格根塔娜是要急着赶到畜牧场去,场长阿日斯兰等着她。她要和阿日斯兰谈一桩买卖。阿日斯兰的办公桌里藏着一瓶好酒,格根塔娜知道。除了酒还有别的东西,这格根塔娜也能猜得到。
阿茹娜独自站着,目送格根塔娜消失在营子尽头。阿茹娜四周的空气停滞不动,她像是被装进真空瓶子里。
街道在她眼前虚虚实实,飘飘渺渺。
那扇黄杨篱笆竖在阿茹娜面前。阿茹娜冰凉的手被挂在篱笆上滚烫的锁头焐热。打开篱笆,阿茹娜又回到现实世界里。鸡鸭猪要吃食要饮水,羊要吃草,这些事都耽误不得。像小学算术,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这套程序闭着眼都能操作。阿茹娜不把自己当成院子的主人,她把自己看成饲养的这些牲畜的同类。阿茹娜亲亲这个抱抱那个,和它们呢喃软语,安慰它们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搅拌青菜的饲料准备好,冒着香气。喂完鸡鸭猪羊然后喂自己。喂自己简单,一碟酱,一把小葱,一碗清水泡饭。午饭就这样对付了,像是打发要饭的花子,然后把自己放在炕上,偎着被垛歇着。
“格根塔娜这骚妮子!”阿茹娜心说。
阿茹娜觉得格根塔娜在城里住得和她生分了!
无事的时候阿茹娜就想心事。心事是挖出来的。心事是堆粪,翻来覆去倒几遍,粪就发酵,就长出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庄稼和蔬菜来:玉米粒是牙齿,高粱穗是面颊,茄子是舌头,黄瓜带着刺……这时,格根塔娜那句话就像六月的豆角在她心里攀架缠绕。
事情自始至终像是个预谋。但是阿茹娜至今也找不出预谋的始作俑者。就像是雨天里树上长出蘑菇,你感到意外,却又找不出不长蘑菇的理由。如果不是想念夫拉克申心切,阿茹娜就不会急着和夫拉克申联系;如果没有村长达日阿赤办公桌上那根带黑线的电话机,阿茹娜就不会走进村委会的办公室。
黑夜加上阴霾,只能使黑夜显得更黑。黑云在天上扯来扯去,雨待下不下的样子。天难产,就燥热。点燃艾蒿熏完蚊子,把门和窗子都敞开,夜风伸出手爪子,戏弄着纱帘。梦趁机溜进来又溜出去。
早晨醒来,阿茹娜记起一串数字。这数字有些眼熟,像是个手机号码。阿茹娜料定这号码和夫拉克申有某种联系。吃了早饭,阿茹娜拿起写着那串号码的纸条走进村委会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