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还不到六点我就起床了。
我起床的时候,妻子还满足地熟睡着,小猫般的鼾声一起一伏。我没有开灯,轻手轻脚穿上毛衣,像老鼠一样爬到床下。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弥漫出孤寂的气息。儿子今年刚刚去北方上大学去了,家里就我们一对“老夫老妻”。
我伸手去床上拿羽绒衣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妻子的鼻子。
妻子醒过来了。她微微动了动身子,闭着眼睛说了一句:“只要一投标,你就变得神经兮兮了,像个国民党特务一样。天还墨墨黑呢。”
听到妻子“特务”两个字,我站在床边呆了一下,想想自己二十年投标的经历,觉得“特务”两个字还真的很形象。在投标的时候,不但要把自己公司的投标报价保护得如谍战片里发报的密码一样神秘,还要去剖析市场的行情,破译竞争对手的信息,迷惑其他公司的方向。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神仙也不知道投标时会使出的怪招。
我在黑暗里暗暗地笑了笑,拿过羽绒衣,穿上一只袖子,微微欠过身子,酸啾啾地说:“知我者,老婆也。我还是早一点去公司吧,反正也睡不着。”
妻子咕噜着说:“你去吧,红颜知己不在家,在外面。”
我皱了一下眉头,什么红颜黑颜,都要“奔五”的人了,白头发也有了。女人有时候心眼比针眼还要小,都是陈年烂芝麻的事了,妻子还是耿耿于怀。
家在杭州西郊闲林。我开车出发的时候,东方的晨曦被山峦蒙在山的里面,天色还没有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空气冷得如冰啤酒的玻璃瓶。朝九晚五的人群还享受着热被窝的温度。天目山西路上车稀人少,车速可以开到六十迈左右,两边的树影匆匆向后退。呼呼的风声,把我带回到二十八年前高考落榜之后去学水电工、成为游子时第一次踏入的小小工棚。
工棚搭在工地旁边一片荒芜的菜地上,四面用毛竹片围挡起来,不到两米半高。工棚没有窗,只有门,顶棚上铺着的是油毛毡。夏天的时候,白天太阳一晒,晚上回来,柏油的气味灌满了整个工棚。外面天空下雨,里面地上流水。我的床是一块木板铺成的,四个脚用几块红砖填起来,睡觉的时候会摇摇晃晃的。我就是在这个工棚里,用安全帽当凳子,床当桌子,满腔热血地写着文学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晚上,天空飘着雪,风声呼呼。我在给她写信的时候,一朵雪花飞进来落在信纸上。雪化了之后,如一滴泪水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我初恋的种子,就扼杀在这个小小的工棚里。工棚是没有地址的,她回信的时候都是转我收的。我就是为了她,一辈子不喝酒的。
小偷偷得走家里的金银财宝,却偷不走人在肚子里的字。我小说没有写成,却能卖弄一点文字。二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给金老板写了一篇评审工程师的论文,就是靠文字混来了一个常务副总。金老板去开会发言,都是我给他写的稿子。有一次,稿子上有“活跃职工文化娱乐生活”几个字,可金老板总是把“娱乐”读成“吴乐”,还笑嘻嘻地对我说,难字认半边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在娱字的上面画了一条小鱼,金老板才没有读错。
我虽然是个常务副总,公司里什么都要干。每次公司投标时,我忙得如一只追着野兔的猎犬。日月大厦投标要开始了,我心里如压着一堆沙子,又散又重。
日月大厦招标公告九时在交易中心网站上正式发布。
看完招标公告之后,我打了个哈欠,刚把身子仰在椅子上,金老板的声音如机关枪扫过了我的办公室:“有了吗有了吗有了吗?招标公告发布了吗?”
金老板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嘴巴还在动着,看样子他是在路上买了早点,在走廊上边走边吃的。金老板来公司上班,总是早上来得晚,晚上去得早。今天他果然来得比以前要早。
我到办公室已经快三个小时了。烟头横七竖八地躺在烟灰缸里。听到金老板的声音,我赶紧放下架在办公桌抽屉上的脚,把身子坐端正了一些。金老板脚步匆匆地走到我的办公桌前,用手背抹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两个手背之间摩擦了一下,又绕到我的电脑旁边来。
我站了起来,双手移动电脑,让显示屏转动180度,指着打开的电脑屏幕,有点喜悦地说:“老板早,日月大厦招标公告已经发布了,情况和我们了解到的差不多,我们公司全部符合投标要求。”
金老板弯下腰来,低着头,侧过脸,眼睛随着招标公告移动着。我们两个的耳朵几乎要贴在一起了,我听到了金老板粗重的呼吸声。
我把招标公告主要的几项条款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日月大厦,公开招标。工程投资是40000万元,建筑面积有180000平方。老板你看,对一级建造师果然有四层地下室施工的经历要求。”
金老板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直起腰来,摸摸大鼻子说:“好,马上打电话给小金,要他到你的办公室来。昨天你来说的时候,我刚刚打完电话,说好给我们2000万元工程款的,结果给了200万,放放汤都不够喝。”
也难怪昨天我进去的时候,他的话冷得像一块冰冻。老板也有老板的苦衷,有时候一不小心扳牢了,比我们打工的还要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前几天就有一个建筑公司的老板,从高高的钱江四桥上跳到冷冷的钱塘江里去了。
我把电脑移到原来的方向,微微摇摇头说:“昨天中午,我已经和小金、小吴说过了。招标公告今天发布,要三天后才结束呢。战斗要打响了。”
金老板的脸上瞬间盖上了一片乌云,又摸摸鼻子,举起双手比划着说:“这次日月大厦投标,要像《南征北战》攻凤凰山一样去拼刺刀、打肉搏战了。”
这时搞卫生的阿姨送开水壶进来了。她听金老板和我在说什么《南征北战》,来了兴致,大着嗓门说:“《南征北战》,很好看的,机关枪哒哒哒地扫着。”
我心里暗暗笑了一下,看了金老板一眼,向她挥挥手说:“阿姨,开水壶先放好,卫生等一下来搞,你先出去吧。”
金老板的鼻子扭动了一下。阿姨看到金老板的神色,赶紧转身缩头缩脑地回去了。金老板又看了一下电脑的屏幕,额头上刻出一只鸡爪子似的皱纹来。
他叹息着说:“现在接个工程比造原子弹还吃力,都拼出血了。肉也拼完了,只剩下骨头了,赚不了几个钱,不比以前了。唉!为了日月大厦这个项目,你的建造师证也等了半年了。”
我点点头说:“公告发布不到半个小时,浏览量已经有259了。投标单位倒不会很多,一级建造师要有地下室四层施工经历的门槛拦住了他们投标的机会;如果没这个要求,投标的单位会超过五十家。”
金老板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来了精神,语气也明显硬朗起来。他迅速拉上羽绒衣的拉链,扬起手,用力挥动了几下说:“对对,这个情况你已经和我说过了,市场上早在喊参加投标的建造师要有地下室四层的施工经历。现在小道消息变成大道消息了,你的建造师证等了半年也值得的。”
我本想诗人一下,说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想想和老板说话还是越简洁明白越好。我又看了一下招标公告说:“那是,打铁还需自身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王道。中不中标,那就……”
“你和他们说清楚,这次投标要是出什么差错,过年的奖金就不发了。”金老板打断了我的话,眼睛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去,顾自走出了我的办公室。金老板走路的脚步很重,地板上发出了如远古两军对垒时战鼓擂动的声音。
金老板的情绪变化有时比三月的天还要快,我也听惯他说劈头盖脑的话。可眼下杭州的建筑市场也是僧多粥少,房产公司的形势是一会刮东南风、一会卷西北风。国家又在控制“楼堂馆所”的建设。民工工资涨得如牛市的股票。一吨钢材却比一吨矿泉水还要便宜。建筑公司的日子,颇有王小二过年的味道。
公司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顶层七楼,是和街道在一起办公的。十年前,杭州城西大开发发出信号弹的时候,金老板就闻到了钱的味道。他扛着税收的大旗,把公司搬到城西,来抢占城西的建筑市场。公司每年有上千万税收,办公室当然是免费使用的。办公楼南边挨着天目山路,北面沿山河如一条玉臂把办公楼搂在怀中。办公楼里面有个小小的庭院,环境很好。站在窗前远远望去,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牛背一样的北高峰。这时杭州城已经热闹起来,马路上杂七杂八的噪声浮到七楼,在我的窗外游荡。阳光透过玻璃窗,悄悄地躺在地板上。办公桌角的那盆红掌,被光线描得鲜红欲滴。远处隐隐约约的北高峰一片苍然。
“赵总,可以进来打扫卫生了吗?”打扫卫生的阿姨站在我办公室门口,怯怯地问。
我微微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好,你进来吧。阿姨,你还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吧。”说完,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打印出来的招标公告,到综合办公室找小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