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着他鼻梁上的两片镜子说,爸你是抱着小孩寻小孩啊!他立即找到了记忆极度衰退的证据,带着几分得意说,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记性真的差极了。然后话题一转,又说心脏也出了问题,跳得很快,一分钟89跳……我忍不住笑出来,我说,89跳,爸你简直太健康啦!
申永福立即对我缺乏经验的论断给予不屑的反驳:申刻,你错了,绝对不是的,我年轻时一分钟才59跳,现在是89跳,足足快了30跳啊!
申永福说的是实话,年轻时的他,的确拥有一颗强健的心脏,只需59跳的心率,就能承载他整个身体的血液供给。他向来体格壮健,这一优点甚至遗传给了我。我今年37岁,通常,我的心率是一分钟60跳左右,此刻,我的心脏如同年轻时候的申永福一样,正在我的胸腔里沉着稳健地跳动着。然而,申永福已经超过60岁,他不再年轻,显然,他对他的心脏寄予了过高的厚望。然而,我不能告诉他:你老了,你的器官为你服务了60年,机器都要老化,人也一样,你不能不服老……
他已经为身体出现的微不足道的变化而草木皆兵,我岂能对他进行如此残忍的恐吓?况且,他最不愿意承认的就是自己已然是个老人。我知道,老年人最怕有人说他老,申永福这个老年人,对此反应尤其激烈,他痛恨揭发他衰老的任何言论,甚而痛恨发表言论的人,这也是张桂芳口述的他更年期症状中最严重的一例。所以我只能说:爸,要不,你和妈去桂林旅游一次吧,你一直想去的。
他一脸茫然地摇头:我什么时候想去桂林了?现在电视上什么都能看到,还用跑那么远?况且,我身体不好,眼睛也看不清,去也是浪费钞票。
我记得很清楚,七年前我婚礼那天他明明说过退休后想去桂林,他倒忘了。也许他并没有忘,只不过他是没了那份兴致,于是我说:爸,你是操劳惯了,忽然闲下来,身体和情绪都不适应。我建议,你去参加老年大学合唱团,我记得你唱歌好像不错;或者报名去学习交谊舞,每年只要480元学费,我替你付……
我还没把话说完,申永福就喝住我:我才不花那冤枉钱,申刻你不要自说自话替我去报名,报了我也不去。老都老了,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张桂芳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插嘴:你倒承认你老了?昨天我只说了你一句“老糊涂”,你就和我翻脸呢。
申永福忽然一拍桌子跳起来:谁老糊涂?谁老糊涂了?我怎么晓得你把社保卡放在抽屉里了?你明明没告诉过我,还说我老糊涂?你是存心和我作对,晓得我要去看病,还把社保卡藏起来,又不是花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申永福唾沫飞溅地对他年老的妻子进行了一场尖锐到毫不留情甚至无中生有的批驳,最后搞得自己面红耳赤、气喘不已。张桂芳被他气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来:申刻,你看看,你评评理,你爸他讲不讲理?他就是这样,处处找我茬,冤枉我,莫名其妙就冲我发脾气……
我像一只上串下跳的癞蛤蟆一样,劝了这个,又安抚那个,忙得焦头烂额,心里却也惊异于申永福的突变。以前,他给人留下的印象一直是谦虚、谨慎、随和以及坚强,退了休,怎么就养得一身翻脸比翻牌还快的臭脾气了?难不成真的是更年期症候?
两个多月后,闲人申永福似乎出现了一些重新忙碌起来的迹象。他舍不得花钱报名参加老年大学歌舞班,却在公园里闲逛,结识了一批退休老人。老人们自发组织了一个乐队,有拉二胡的、弹琵琶的、吹笛子的,申永福什么乐器都不会,但他有一副好嗓子,于是,就成了该民间团队中无可争辩的第一男中音。我早就说过,申永福年轻时唱歌不错,记得20多年前,他参加过电气厂的歌咏比赛,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竟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块毛巾和一个搪瓷茶杯。毛巾早已用烂了,搪瓷茶杯虽然掉了几块釉面,但至今还在我们家的碗橱里,充当着摆放咸菜、萝卜干之类的容器。
闲人申永福不再是个闲人,他成了一个业余歌唱者,看来上次我提的建议,他部分采纳了。因为有事干了,他不再隔三岔五找张桂芳的茬,对此我也颇感欣慰。想必,他的更年期症状应该有所好转,这样,我母亲张桂芳也不用天天看他脸色了。
据张桂芳说,现在,申永福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洗漱更衣,吃罢老妻做的早餐,就骑着他那辆老式自行车去公园唱歌了。经常是,他浑厚深沉的歌声一经响起,便吸引了大群围观者。他唱《驼铃》,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唱《我为祖国献石油》……他再一次表现出劳动模范任劳任怨的优良品质,在那些不花钱的观众的喝彩声中,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乐此不疲。我相信,这种感觉,他是喜欢的,要知道,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被大众的目光关注了。自从电气厂改组以后,他就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清洁工,厂里的年轻人甚至不敢相信,这个天天扛着一把扫帚扫遍厂区每一个角落的老头,曾经是这家国有企业大红大紫的名人。我们家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里,还保存着他那枚金色的劳模奖章呢。说实话,要换成我,早就心理不平衡了,只有我那勤劳朴实的爹,才会如此可贵地为哪怕失去一份清扫工作而忧伤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