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02年第01期
栏目:好看小说
咣当当,咣当当,咣当咣当咣当当……
这几年,京剧的市场并不太景气,但“流派传人”于水可不这么看,他就爱这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可现在是市场经济,外出走穴的于水忽然发现自己的报酬竟比不上两个演小品的,心里这杆秤立刻不平衡了……
列车在水泥枕木上有些生硬地跳跃着,整个车厢也随之变成了一个摇篮。平时一坐火车就犯困的于水,此时却无一点儿睡意。在他的耳朵眼儿里,车轱辘在铁轨上滑行、撞击的声音变成了舞台上的锣鼓经,特别像上场前小锣儿“锵锵锵锵锵锵锵”的急急风。听得他脚底板儿发痒,恨不能立马儿就精神抖擞地来它一出。
躺在硬卧顶铺上,面对着车厢的顶棚,好像面对着成千上万双眼睛。他在想象中站到了舞台的边幕旁,按照锣鼓的节奏,向后倒退了几步,然后向前猛跑——起跳,噌的一个旋子,又高又飘,稳稳地像钉子一样地钉在地板上,亮相。好——!一个炸了锅的碰头好儿。他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地做下去,身上就好像有无数根猴皮筋儿牵动着无数条视线,嘀溜溜儿地转过来转过去。真是内行的观众!每个漂亮的动作都能得到不大不小刚刚好儿的回应,就像在最肥沃的土壤上种庄稼,下的功夫一点儿不糟践。哎,刚才那动作稍稍过了点儿,应当这样,好——稳住——
这是在默戏,老先生传下来的。自个儿既是演员,也是观众,自个儿演给自个儿看。只有对台上的每个动作都烂熟于心,真到了台上才能纹丝不乱。据说盖(叫天)先生每天都要默好几遍戏,难怪他老人家的玩意儿那么茁实,筋道,有味儿。大师之所以成其为大师,都不是偶然的。戏校老师的话又在耳朵眼儿里响起来了。
还是老话说得对:“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人家公司开庆祝大会,大老远的把他请来,凭嘛?还不就是凭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儿玩意儿。不然,人认识他于水是谁?这些年京剧不景气,打小儿学戏的师兄弟们流失了不少。有的出了国,有的下了海,有的作了官,有的搞了影视,有的唱起了流行歌曲……干啥的都有。都啥年月儿了,还伴着那发了霉的老古董,你还打着给它殉葬啊?朋友的话在他心眼儿里也不是没活动过,但可惜了儿打小儿学的这点儿玩意儿,一直没舍得扔。
说句不谦虚的话,他于水现在好歹也算个“流派传人”了。再说这也不是他谦虚不谦虚的事儿,这是观众认可,组织上定的。如果玩意儿不灵,就是再急赤白脸,也争不下这名分来。一般人总以为他出身于世家,跟艺名儿“筱翠花”的于连泉于老先生有点儿粘连,或者是话剧大师于是之拐弯抹角的亲戚。“到底是世家子弟,一招一式就是边式!”那些老观众这样说。有个记者写文章,说他“出身梨园,家学渊源”。其实他跟那两位于先生的关系,顶多也就是共同顶着个“于”字。800年前兴许是一家。开始他还紧着解释,不然有欺世盗名之嫌,后来也就随它去了。
一次几个老戏迷在河边聊天儿,说起当红的几位青年京剧演员的家庭背景。一位老先生说他有个亲戚住在于水的界壁儿,所以门儿清,敢情这于水是那谁的儿子,那谁的孙子。那名字可都是响当当的,说得有鼻子有眼儿。那老几位连连点头,说难怪难怪。他要不是于水肯定也就信了,可惜他是于水,听了心里砰砰直跳,好像有人告他要篡位似的,紧着声明不是不是,惹得那老头儿差点儿没跟他翻斥起来。
打那儿他就看出来了,只要有点儿名气,人家就要嚼嚼舌头,说叨说叨。说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你无权干涉。他甚至怀疑自己能闹到今天这份儿上,还跟这些民间说法有些关系。同样是当传人,世家子弟有一个儿算一个儿,其他人就得唱得出奇的好才行。这你还别气不公儿,谁让人祖先修下了呢。于连泉是什么人?那是京剧大师啊,只要在这行当儿里干,但凡跟他有点儿关系就能借过仙气儿来。如果你是卖酱油、醋的,那就没辙了,那就最好能跟老陈醋啊王致和啊什么的搭上关系。
他很庆幸自己姓于,而且是干钩儿于,不然怎么能让人想到于连泉呢?噢,对了,要是人禾余也不赖,就连上余叔岩了。话又说回来,光靠姓儿可不行,还得玩意儿好。玩意儿不灵,您就是姓梅,人也扯不到梅兰芳。玩意儿地道了,你不管姓啥,别人都能刨出个赫赫有名的前辈来。姓王有王瑶卿,姓汪有汪桂芬,姓金有金少山,姓孙有孙菊仙……架不住京剧历史长啊,历史一长名家就多,姓什么姓的没有?实在姓得稀奇古怪找不着上家儿,人还可以说你其实就是某某某的私生子嘛。
他们家没有家谱,不知道祖上有没有唱戏的,不过那时唱戏是贱业,与妓女并称“倡优”。就是真有也是丧家败姓,给祖宗丢人,进不了家谱。他只知道爷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爸爸是军人,开头打仗后来建设,满世界跑。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叫于海,妈妈姓涂,都有个三点水,所以他叫于水。也有军民鱼水情的意思。
后来学戏因为这名字还闹过别扭。在老北京的话里,“水”是没水平的意思。说谁玩意儿不灵,就说谁真水。大概是水到处都有,最不值钱的意思。如果往油里或者酒里兑了水,那就是掺了假,丧了良心。这些年才把水的重要性提出来,敢情最重要的就是水。人没油能活,没水活不了。这地球上要是没有水,压根儿就不会产生生命。可那时候没说这个呀,赶上一个唱腔没唱好,一个动作没学会,同学们就会拿他的名字打岔:“怪不得叫于水,敢情是真水!”他听了也是干生气没辙。
旧社会讲究多了,练武的姓舒(输),开车的姓迟,经商的姓裴(赔),绝对犯忌,起码儿让人听着就不痛快。看戏看你的玩意儿来了,您水——,人家还看什么?看水就遛达到河边儿去了。所以那时候讲究起艺名儿,既容易叫响,又图个吉利。好在新社会没那么多讲究了,他也就学梁山好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前两年有个戏评家写了篇《于水不水》,算是为他的名字翻了翻案,正了正名。
要说他完全就是旱地拔葱,一丁点儿遗传也没有,恐怕也不是。他父亲会拉二胡,会吹笛子,爱听京剧,偶尔也哼两口儿。虽说不上是字正腔圆,但味儿还是有的。母亲会弹风琴,在学校里教过音乐课,唱起歌来挺好听的。听爸爸说,爷爷就特爱听梆子,追着草台班子满处跑,遇到村里自己演个戏,他还能串个旦角儿。这么看起来,他们还都有一定的艺术天赋,只不过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搞专业罢了。
老听人讲,几代人才能出一个贵族。其实干什么不是这样?往往是老辈儿人想搞没搞成的事儿,到了儿孙这儿才开花结果。这么来看这传宗接代,也是挺有意思的。民间什么才能没有,只不过没有那么些伯乐,它们也就自生自灭了。有一次他骑车走在胡同里,迎面过来一辆排子车,上面堆满了啤酒,汽水、酱油。蹬车的是一位20来岁的姑娘,脸色儿是黑红的健康色。很平常,没引起他什么注意。过了一会儿,背后响起一声“换啤酒,汽水、酱油——”,好像尽力张开的十指在钢琴上奏出的和弦,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的共鸣太好了!他急忙转过头去,看看是谁的嗓子,大晌午的胡同里寂无一人,只有那姑娘要转弯儿了。是她,肯定是她!可惜她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就像浣纱的西施,还在这儿换啤酒哩。这样的材料儿应当送到戏校或音乐学院去深造,到国际上拿金牌呀!
追上去跟她说一说,他下了车,拐过车把。可是,从来不认得,也不买人东西,一上来就说人家的嗓子,这是哪儿挨哪儿啊?她要误认为自己别有用心怎么办?前两天报上还说有人装成星探耍流氓,让年轻姑娘们提高警惕哩。自个儿身上没带工作证,脑门子上也没刻着“好人”。这么想着他停住了脚步,可那声音又在他的耳膜上颤了起来……他骑上车狠蹬了几步,拐过弯儿去,短短的胡同里没有人,骑到头儿是个十字路口,三条路上都看不见那姑娘的背影儿,好像孙大圣土遁了一样。
路边的荫凉里两个老头儿在聊天儿,他走上前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大爷。”
两位老人似乎聊得正热火,对他打断了话碴儿多少有些不快,定定地望着他。
“刚才一辆换啤酒的排子车往哪边去啦?”他怕二老有想法儿,没敢提姑娘。
“不儿道。”他话音没落这回答就先出来了,快得没走脑子,好像故意噎他,是对他打断他们谈话的一个报复。俩老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在奇怪他问这干啥。
他被看得不好意思,讪讪往回走。都怪自己,太犹豫,黄瓜菜都凉了,还哪儿找去?可惜了儿这么好的嗓子!哎,不知今儿这出像不像“萧何月下追韩信”啊。
以后再走这条胡同,他都希望能碰上那姑娘。可是,一直未能如愿。
有个教声乐的朋友来串门,他建议他们挖掘这个人才。朋友不以为然地笑了。
“真的,不冤你,那嗓子是真好!稍微调理调理,肯定能出来。”他怂恿着。
“我也相信是真好。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朋友望着他,口气不咸不淡。
“没,没有。”他想了想,不大甘心地说。“可是,可是那嗓子,是真好!”
“嗓子好的多啦。”朋友司空见惯地说,同时东张西望地打量屋子里的别处。
“这么好的不多。”他固执地坚持着。不怪朋友们都说他爱抬杠,是个杠头。
朋友不再说话。大概是觉得他太幼稚,跟他说太费劲,懒得跟他废唾沫吧。
他有些感慨。圈儿里的孩子明明不是这块料,还在赶着鸭子上架,小鸡吃黄豆——强努;圈儿外的人条件好得不能再好啦,却不得其门而入。哪儿还有天理啊!
他是1961年出生的。不懂事的时候跟父母看过一些老戏,留下一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爱看威风凛凛的武将开打,不爱看老太太抱着肚子没完没了地唱。刚懂点儿事文革了,老戏不让唱了,他对京剧的爱好纯粹是样板戏培养的。
他最爱听郭建光、杨子荣的唱段,不但学着唱,而且连唱带比划。学校里开联欢会,他不是“十八棵青松”里的郭建光,就是“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挺出风头。那时胆儿真大,谭元寿,童祥苓是什么功底,他一个一天专业训练没受过的娃娃,屁嘛儿不懂就敢唱,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在同学们也都不懂,要求不高。
父母看他这么迷京剧,就在他10岁那年把他送进了五七艺校。当时没什么遗憾,一般学校都不正经学,老搞大批判,毕业后上山下乡。所以艺校并不好进,首先政审这关就难过,那时有多少人的家庭是没砟儿的呢。而他家爷爷是贫农,爸爸是解放军,在支左,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其次是他有本钱,嗓子好,又脆又亮,谁听了都喜欢。不然,进了这行儿也是受挤兑。父亲找战友托关系当然也是个原因。
10岁进艺校按说不算太晚,当年富连成收的也是6到10岁的孩子。可是文革中学戏不是分行当打基础,而是一招一式不走样儿地学样板戏,能有多少基本功的练习呀。打倒四人帮以后才学老戏,他已经十六七了,又赶上“倒仓”。许是小时候嗓子好唱得太苦的缘故,“倒仓”以后恢复得不好,差多了。当时可把他急坏了,从小一直是老生的路子,主要是吃嗓子,嗓子一完就全完了。只好从武生这边想主意。十六七岁骨头都长成了,再弯腰劈叉地练,苦—哇!不过,总算给练出来了。
开始他宗的是盖(叫天)派,后来又宗上了叶(盛章)派,搞起了武丑。这次去人家点的就是叶先生的代表作《三岔口》。这出戏甭管内行外行都爱看,也最吃功夫。光那几步矮子步就不好走。叶先生的矮子步那是一绝,走得又快又稳,还什么都不耽误。现在没人能到这水平。叶先生是文革中死的,把一身玩意儿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