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奶奶,是我的太外祖母,我管她叫太姥姥。
乡民们管我太姥姥叫王家老太太。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母亲的爷爷王老太爷王占福是个吃粮不管穿,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家里所有的过日子的操持,万亩良田的春种秋收,自然就要由王家老太太来打理了。
王家老太太闻名方圆百里,这不仅仅是因为王家的富裕,而是因为她的刁横。我母亲说,我太姥姥特别厉害,经常放狗咬到家门口要饭的乞丐。她给长工吃发霉的米、面,往大酱里放黏米条说是屎,让长工们觉得恶心不再吃大酱蘸菜吃。
乡民们就认为王老太太作恶太多。土改时,农会斗地主不斗王老太爷王占福,专门把王家大院当家的王老太太抓到农会批斗。
王老太太被农会斗得实在挺不过去的时候,在一天夜深人静全家人睡熟的时候,她强忍着身上遭受酷刑的疼痛,悄悄从炕上爬起来。
王老太太要用她的生命保存家中仅存的一点儿财富。家里的地被分了,房子被分了,牲畜被分了,她精心操持的家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两大坛子里面的东西了。她伴着稀疏的月光,贴着东厢房的房根挖了一个大坑,把装着金银财宝的两个大坛子从院子当中的柴草垛里偷偷地搬出来,埋到东房山墙根她刚刚挖的坑里,把挖出来的浮土盖上坛子,又把院子里的一个石碾子推到这里,盖上了刚刚挖过的新土痕迹。
当天上的北斗星偏西的时刻,王老太太到仓房的角落里找到用油布包裹着的一包砒霜。这是去年夏天庄稼发生虫灾时,她让人从县里买回来用水稀释杀田里的虫子剩下的。她把白面一样的砒霜倒在一个饭碗,用水瓢在水缸里舀点凉水,把砒霜浸泡溶解后,一口气喝进肚子里,又吃了一大碗晚饭剩下的小米饭。
那时候,人们管砒霜叫红矾。红矾就着小米饭吃下去,会产生更大的毒性,毒性会发作得更快。
王老太太喝完砒霜,吃完小米饭,就从房门后拎着挖坑埋财宝用过的那把铁锨,走向了家房后的那片榆树林。那片榆树林归王家大院所有,那里面有王家大院埋葬先人的祖坟地。乡民们管这片榆树林叫坟茔地。
王老太太在王家祖坟的边上,挖了一个刚好能躺进去的长方形的坑,她躺进去,用手把坑边四周的土堆划拉到自己的身上,把自己埋进了坟墓。
王老太太之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死法,她是怕自己在明天实在承受不住严刑拷打时,放松紧咬的牙关,说出她藏着的财宝。这些财宝是他们王家老少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她不能便宜了那些穷棒子。那些穷棒子不相信他们家仅仅有房屋和土地,不相信他们家仅仅有骡马和牛羊,他们一直追问她王家的浮财藏在哪里了。那时的人们管田和房子以外能移动的能带走的金银财富叫浮财。这让王老太太愤愤不平:穷棒子凭什么分她家的财产?
那时,在插根棍子都能发芽的肥沃的黑土地上,有着开垦不完的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有着无穷无尽采掘不尽的丰富宝藏,只要伸伸手,动动腿,就能发家致富。可那些穷棒子就是好吃懒做,一到冬天躲到炕头上耍钱,到了春天就上东家混吃喝。他们给东家一年又一年地干活,东家管吃管住,还给他们工钱。他们完全可以拿着东家给他们的工钱置办家业,或者娶妻生子。可是,他们宁可拿着钱去城里逛窑子去嫖,或者去赌,也不愿意付出力气置办自己的家业。这些没良心的,我们王家一年一年地养活着他们,可是这天一变,他们就像疯狗似的分她家的土地,分她家的房子,分她家的骡马牛羊,还当什么农会主席当农会干部。这让王老太太不明白的同时,又气又恨。
那些斗她斗得最厉害的,打她打得最厉害的,把她吊在房梁上,下面放一口烧开水的大锅把她后背的皮肤蒸熟让她痛不欲生的人,都是在她家当过长工的人。
王老太太知道,她受这么大的罪完全是自己罪有应得。是自己往日得罪人太多了,对长工们太厉害了。家里的老太爷,也就是她的丈夫,平日里吃粮不管穿,背着手到处装慈善,农会的干部们就不斗他,也不打他,说王家大院的王老太爷不当家,是她这个地主婆当家,把她抓到农会批斗游街。这正是仇有仇报,冤有冤报,不是不报,时辰没到,时辰一到,马上就报。也正是应了那句老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她罪有应得。
王老太太不能再让那些穷棒子们拿她报仇了,她不能再让他们折磨以满足那些仇恨和复仇的心理。
王老太太要用自己的死,报复那些因为折磨她而得到快感的人们。
第二天早上,农会的人们又来王家要对王老太太批斗时,王家人这才发现,老太太并不在家。王家人和农会的人找遍了全家每个房间,包括仓房和茅房,也没有她的影子。
当时为了土改而成立的农会,就设在王家大院的一大溜正房里,这是王家祖祖辈辈积攒下的基业。现在,这一溜正房被农会占用,王家的老老少少被赶到西厢房和东厢房。
农会在王家这栋正房里开会,斗地主,分田地。这栋房子后来成为合作社的办公场所,后来又成为生产大队的办公室,直到后来落实政策时,说王家是两个烈士的烈属,才把这栋房子归还给王家。这都是后话了。
当时,农会的干部和王家的人,都以为王老太太是受不了酷刑逃跑了,直到家里的大黄狗叼着王老太太的一只小绣花鞋在家里疯狂地躁吠时,人们才觉得事有蹊跷。
王老太太的小脚在方圆百里是非常出名的。她当年只因为这双三寸金莲,才让王老太爷娶了这个貌不惊人的女人。
王老太太何止是貌不惊人,可以说是长得很不好看。最主要的就是长着一双小眼睛,还是个有点厚眼皮的肿眼泡。她的遗传基因很顽强地保留下来,不但遗传给我妈妈,还遗传到我们这一代,遗传到我们这一代的下一代。我侄女经常照着镜子噘着嘴说: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像我奶奶呀?我就说,那不能怪你奶奶,要怪你爸,谁让你爸的眼睛长得像你奶奶?
遗传基因是无法改变的。
长着肿眼泡的王老太太却凭着一双美丽的小脚儿,赢得了清末才子王老太爷的青睐,他雇了一顶大红轿把她娶进王家大院。
王老太太的这双小脚是她五岁时,她的母亲用长长的包脚布硬生生地包裹出来的。
王老太太小脚裹得好看,走路时一步三摇步如莲花。她的鞋也做得好看。
王老太太有着一手好针线活儿。她给自己做的小鞋儿,都是黑地儿的鞋面上绣着花的小花鞋。鞋面上的那些各种各样的花儿,红的、粉红的、玫瑰红的,再配上各种绿叶的陪衬,每一朵花都鲜活得令人叹为观止。这一双双的小绣花鞋穿在王老太太的小脚上,从来都是一尘不染,把她纤秀的身材衬托得如花如莲,楚楚可人。
现在,这只美丽的绣花鞋叼在大黄狗的嘴巴上,让人们产生了一丝不安和恐惧。
人们就在不安和恐惧中跟在大黄狗的后边,一路小跑着来到房后那片榆树林,来到那堆新土前。大黄狗叼着鞋用四只爪子不停地扒新土,新土里露出王老太太结婚过门时穿的那件红缎子夹袄。
直到这时,人们才把不安和恐惧变成残酷的现实。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家老太太用死抗拒土改运动,仇视土地改革,是有血债的对抗。区里来这里进行土改的工作队队长给王家老太太的死下了这样的定语。
由此,王家大院的成分不仅仅被划为地主,还是被戴了帽子的坏分子地主。这让很要面子的王家人,在村前村后抬不起头,觉得比别人矮了三分。
令人感到蹊跷的是,王老太太用生命保存下来的埋在东厢房墙根底下的两大坛子财宝,找不到了。
王老太太在死的那天吃晚饭时,悄悄地对我大舅说,东墙根下面有东西,让他以后在日子太平的时候悄悄挖出来,千万不要对外人说。第二天,我大舅看到新移到东墙根的那个大石碾子时,他明白了奶奶的苦心。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大舅带领着弟弟妹妹们多次在半夜时分在东墙根挖找,都没有找到。四十年后我母亲的小弟弟在东厢房的老宅基地上翻建新房子时,全家人又想到了这两坛子财宝,他们把整个东厢房的房基里里外外挖了个遍,挖地两三米深,也没有找到这两个坛子。这两坛子财宝不翼而飞。
一家人就都疑惑不已,不知道当初王老太太到底埋没埋这两坛子财宝。如果埋了的话,到底埋在了什么地方;在埋时,是不是被别人发现而被偷走了;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样,金银财宝自己会走,时间久了,它们在地底下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们都是土里生土里长的,遇到土就融化到土里去了。
我长大后,多次跟着我母亲回王家大院,曾经一次次地围着这个大四合院前后左右地寻觅着,想从中发现蛛丝马迹,还想从冥冥之中渴望着太外祖母的昭示和点化,从而找出那两大坛子财宝的下落,都无功而返。
这两坛子财宝的失踪,成了我母亲的娘家人永远的不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