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不说就太过意不去了。蔓蔓横下心,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报纸,那是她来见妈妈之前临时想到的好点子。报纸上有个厨师学校的招生广告,学员们穿着洁白的制服,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工作台整洁光亮,绝不油腻,不像川菜馆的厨师,油腻腻脏兮兮像屠宰场,他们做出来的菜肴不像是食物,倒像是供人参观的工艺品。如果退学是为了去上另一所更好更适合她的学校,妈妈应该可以原谅她吧。她把那张报纸拿给舅舅看过,舅舅也认为这个点子不错,如果能从妈妈那里拿到学费,完全可以马上实施。
妈妈瞄了一眼报纸。
你不会想去学厨师吧?那是男人干的活。又瞄了一眼:学费还这么贵,读个大学也不过如此。
大学没有厨师专业。蔓蔓小心地说,舅舅也说,厨师既挣钱,又对家庭有利。
他懂什么!这个学校绝对不能去,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舅舅家没有穿衣镜吗?恐怕有一百三了,再当几年厨师,还不长到两百斤!我可告诉你,女人的好身材比好厨艺重要得多。
又来了!蔓蔓声音粗了起来,谁说厨师就一定是胖子?你没看电视吗?参加比赛的厨师个个都挺瘦的。
电视?难怪你书读不好,现在读书的人有几个还敢看电视?
我不看电视也就那样了,连老师都说我蛮用功的。舅舅也说,学了厨师不愁找不到工作。
就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只会变得鼠目寸光。
那你还把我送过去?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不上学了,我现在在一家川菜馆上班。我工作干得挺好,我可能更适合工作。
蔓蔓说完就眯起眼睛缩起脑袋,准备迎接妈妈的巴掌和拳头。
却没有等来,睁眼一看,妈妈正起劲地拌着石锅饭,一两滴眼泪不动声色地滴进饭锅里。
我想先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点经验,再去上厨师学校……
妈妈竖起一只手掌,不让她再说下去。
直到一顿饭吃完了,妈妈都没发脾气,她拿着筷子在吃空的石锅里画圈圈,一圈又一圈,边画圈边说:你实在要学厨师我也不拦你,但我告诉你,我不可能再出一次学费,你回去找舅舅要,你的生活费、教育费我都打包给他了,那是要包你读到高中毕业的,后来他还以各种名义从我这里拿走了不少的钱。既然你想改道去学厨师,就叫他把没用完的钱直接取出来,起码够付厨师学校一年的学费了。
舅舅叫你出呢,你不出学费的话,我肯定去不了。
开什么玩笑!你先回去,我过几天去跟他讲道理。
蔓蔓知道讲道理就是吵架,舅舅最不怕的就是吵架,他几乎天天都跟人吵,打牌输了跟牌友吵,去超市买东西跟收银员吵,回到家跟外婆吵,实在没有由头,对着狗也能咆哮一通。
吃完了,蔓蔓伸手找妈妈要门钥匙,她跟川菜馆老板请过假了,今天可以在家里住一夜,明天一早赶过去。但妈妈说:你先回去吧,再过两个小时,我还得送你弟弟去另一个地方上课。今天实在没时间陪你。
弟弟周末也不休息一下?
妈妈终于翻脸了:休息休息,你就知道休息!你想让他将来也去餐馆端盘子吗?
蔓蔓在川菜馆只负责从小窗口接菜,送到客人桌上,然后就是往周边的麻将馆送外卖,再然后就是做卫生。
福林的麻将馆特别多,家具城至少有三家专门卖麻将机的。人一坐上麻将桌,不是刀架脖子,轻易不想动身,打饿了,就叫外卖。蔓蔓手长脚长,送外卖是一把好手。送多了,蔓蔓注意到离川菜馆最远的麻将馆里有个叫安庆的人总在有意无意地看她,此人瘦长个儿,煞白脸,总是一身黑,冬天一身重黑,夏天一身轻黑,连嘴唇都隐隐发青。
有一天,刚放下餐盒,安庆就把杯子递给她:丫头,给我倒杯水。
安庆接过水杯时,顺手递给蔓蔓一个大苹果。蔓蔓不要,安庆硬塞到她手里。舅舅对你好不好?蔓蔓正不知如何作答,安庆又追了句:不好告诉我,我来揍他。
这以后,每次蔓蔓过来送饭,安庆总要逗她几句。有一回,安庆接过饭盒,竟拉住蔓蔓的手不放,眼睛却在牌桌上,蔓蔓以为他有话要说,就让他握着她的手在一旁等,直到那一圈打完了,安庆才想起来似的冲她笑笑:学会了没?
安庆的牌打得好,他说上牌桌很考验人,既考验智商,也考验心态,一般人坐到桌边就心慌气短。他说他的好心态是在屠宰场锻炼出来的,刚开始手会抖,猪一叫心里就慌,听到血飒飒地流,腿肚子就抽筋,后来慢慢好了,杀猪就像砍萝卜一样。每天下午四点以前,他在那里杀猪。杀完猪,借着手上那股杀气来这边打牌,吊什么和什么。打累了,腰坐酸了,回去睡一觉,醒了又去杀猪,杀完猪又来打牌。他的生活就是这样。
一来二去,不出两个星期,蔓蔓就把自己的一切向安庆和盘托出,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她竟是这样一个可怜人,妈妈有了新丈夫,就把她这个前夫的女儿扔在一边。舅舅虽然收留了她,其实是有所图,她亲眼看见妈妈给了他一笔钱。大人眼里都只有他们自己。她这样评价妈妈和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