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金融街的早上,要杀过这条人流汹涌的欲望之街,是一场残酷的战争。
今天,他又赢了!
八点三十分,田原准时出现在公司走廊上,正要进办公室,他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如一把旋转的电钻逼近胸口……果然,父亲说:你奶奶走了。
语气轻描淡写,比说起家里那只老狗死去还平静。
他被钉在原地,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父亲说:这样也好。气流鼓荡着耳膜,如穿堂风呼啸。父亲再说:真的挺好,这个年纪了,就像瓜熟了,总是要落的。
他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按捺不住的如释重负,又因为按捺不住,而有些烦躁。他感觉到了这些,于是眼睛开始起雾,父亲歉意地说:你那么忙,不应该告诉你,你别回来,千万别啊……
他抢过话头,压低声音赌气地说:我当然不回去,人活着,我都没孝顺,死了,我哭给谁看!父亲终感欣慰地说:那我就放心了,你安心上班,把自己的事弄好就行。他微微昂起头,逼眼睛的雾气退去,冷笑着说:我会的。
挂了电话,田原快步奔向老板章鱼的办公室请假。途中,不时与碰面的同事客气地微笑、点头、问候,没人能看出来,他刚刚死了亲人。
章鱼老板不在,从卫生间里传来疼痛的声音。
早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了,可章鱼觉得还能再等等,等公司搞上市再说吧。他在卫生间里也不问是谁,气势汹汹喝道:说,啥事?
田原刚开口说了半截就被打断,章鱼理直气壮地说:我爷爷去世我没赶上,我妈妈去世我没赶上,我……当然我自己去世,我是一定能赶上的……
章鱼一手提着裤子,另一边肘弯里夹着文件、报纸和三个手机挪出来,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有八只脚,每只脚都要紧紧地抓住这个世界。
田原看着这个为事业已基本不睡、基本不回家、基本没人味的小个子男人,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章鱼把东西堆在办公桌上,继续训导他:人不是已经不在了嘛,你应该超越生死啊!除了生死,其他的才都是大事,因为那个生死根本就不归我们自己说了算。
他真想把桌上那个巨型招财进宝的石貔貅砸在章鱼脸上,砸得章鱼满脸桃花开,可是……他只是那个小山村苦挣苦扎爬出来的穷孩子,熬到今天,已穷尽洪荒之力,稍一不慎就会被打回原形,所以他告诫自己忍无可忍时,仍需一忍再忍。这么多年,他不就是靠着这招必杀技百忍成钢的嘛。
他赔着笑,一笑,再笑,直至三笑。
章鱼狠狠扔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就不再搭理他。
田原愤然冲出章鱼办公室,他在走廊上呼啸而过,转个弯,愣了,眼前几扇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黑色出租字样,令他恍惚跌入虚幻之境,明明昨天还在灯火通明地加班,今天就曲终人散了?
也就在脚步顿挫的一瞬,他恢复正常,不一直都是这样嘛。这大楼里永远都在变换着形形色色的公司,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派朝生夕死的繁华昌盛。
站在金融街上,整条大街都回荡着纸钞唰唰作响的声音,如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
一辆出租车无声地停在身边,他疲惫地爬上车,闭上眼睛说:去金融街。
司机说:这里就是金融街。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要到哪里去。长时间以来,他每天加班到午夜两三点钟,恍惚如游魂般爬上出租车说:去金融街。司机就会说:这里就是金融街。当他回到家睡上三四个小时,再恍惚地爬上出租车说:去望京。司机就会说:这里就是望京……
前座的司机不耐烦地问:你到底去哪里?
他呆呆地坐着,是的,他要去哪里?他到底该去哪里呢?
嗯……去老家!让章鱼见鬼去吧,他要去看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