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8年第01期
栏目：重磅中篇
“妈——妈妈……我要吃包子。”
老婆婆走近垃圾箱的时候，并没有发现睡在地上的乞丐。垃圾箱凭借垃圾的气势，已经威风得比老婆婆高出好几个头。垃圾箱的气势是学生们给的，学生们把它喂养了整整一个星期，喂养得就像一个躺在产床上的孕妇。垃圾箱是那种钢板制作的，可以直接让垃圾运输车运走的垃圾箱。靠学校的院墙放着。与院墙间留着的缝隙足可以睡进一个人。乞丐就睡在那个缝隙里。老婆婆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发现乞丐。何况老婆婆也没想花精力去发现与垃圾无关的事。大概是老婆婆在垃圾箱里翻的那些动静，把乞丐弄醒了。
尽管老婆婆现在已经知道了声音的来源，但正因为乞丐的说话声与垃圾无关，老婆婆想都没想过要去管。哪怕是瞟一眼乞丐的想法也不曾有过。管他喊谁要吃什么呢？又不是喊垃圾。如果是喊了声“垃圾”，老婆婆也许会扭头望望。但不是。所以老婆婆对喊声没往心里去。如果硬说老婆婆往心里去过的话，也无非她埋着头估计过那缝隙里应该睡着母子两个乞丐，儿子在向母亲要包子吃。仅此而已。之所以有这个“仅此”，是因为老婆婆这时真发现了一个包子。垃圾堆里有个一口也没动过的包子。想必是乞丐的说话声，让老婆婆明白自己应该尽快占有那个包子。老婆婆于是抢在乞丐爬出缝隙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将那个一口没动的包子据为己有。
这是个内容极其丰富的垃圾箱。当然是托孩子们的福，要什么有什么。有可以换钱的废纸、矿泉水瓶、废塑料袋；还有可以食用的馒头包子甚至半袋小吃什么的。当然，所谓的要什么有什么，也只是老婆婆的感觉。老婆婆是与其它地方的垃圾箱比较之后产生的这种温暖感觉。
这种温暖的感觉，已经让老婆婆养成了多年的习惯：每天早上，老婆婆总会抢先光临这个垃圾箱。因为县城捡垃圾的不仅仅老婆婆一个人。比如现在，要不是抢先一步，那个一口没动的包子绝对就轮不到老婆婆了。就算别的同行不来，一会儿也要被垃圾箱旁的乞丐拿走了。
老婆婆现在已经又好又快地把那个包子拿到了手上。直接用手拿的。老婆婆捡可以换钱的垃圾时都用火钳，只有捡食物时才用手。这当然不是说钱和垃圾一样脏。老婆婆也没精力想这些污七八糟的问题。老婆婆只是觉得用火钳翻垃圾更方便，用手拿混在垃圾里的食物，食物才不会被弄坏。现在，老婆婆已经把那个一口没动的包子拿到了手里，并翻来覆去又好又快地开始清理粘在上面的垃圾了。
这么好的包子，怎么就舍得扔进垃圾箱呢？这些孩子们啊，真是没挨饿不知道粮食珍贵。老婆婆想。
直到再也找不到理由就这么拿着包子了，老婆婆才搜出口袋里的塑料袋，准备把包子装进塑料袋里。
“妈……妈妈，我要吃包子。”
乞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出了睡觉的缝隙。乞丐已经站到了老婆婆跟前。乞丐那两束高兴得有些可怕的眼光，让老婆婆感到阵阵发冷。
“妈……妈妈……嘿嘿，我要吃那个包子。”
老婆婆这才彻底明白，乞丐并没有妈妈在身边。乞丐此时的目标就是老婆婆。乞丐想吃的是老婆婆手中这个一口没动的包子。老婆婆还差那么几秒钟就要装进塑料袋的包子。
“妈……你说买包子给我吃的。嘿嘿。”
“什么？”老婆婆愣住了。但老婆婆并没有真正问话，只是在心里感觉出了这么两个字，并用冷飕飕的目光表达了自己的疑问：“这……孩子。”
乞丐看起来20多岁。老婆婆70多岁了。70多岁的人把20多岁的人感觉成孩子是很合乎逻辑的事情。
乞丐此时的形象，不加任何描述别人也可以想象出来。别人想象不出来的是，乞丐有一头又黑又厚的长发。如果哪个女孩有这样的头发，那一定可以迷倒好多男孩；如果这个男孩不是乞丐，把长发洗干净了再剪下来，应该可以卖好几十块钱。
这是老婆婆又一种不一定准确的感觉。起码与我们的感觉不一致。假如换成我们的感觉那也许就是：这男孩要不是乞丐，凭这头发，整个就一艺术家形象。
“妈，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过生日就买包子给我的。嘿嘿。我今天过生日，我要吃包子。嘿嘿。”
尽管老婆婆仍然一言不发，但乞丐就那样望着老婆婆一个劲念叨起来；尽管老婆婆依旧不想说话更没准备搭话，但乞丐的唠叨，终于让老婆婆拿着包子的手就有些发软了。甚至浑身有些发软了。老婆婆浑身发软的原因不是害怕乞丐抢这个包子，而是乞丐没完没了的唠叨，让老婆婆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自己的儿子或者孙子如果在世的话，今年28岁。再准确点说，今天就是儿子或者孙子的祭日。老婆婆一辈子命苦，没有生育过。快50岁的某个夜晚，有人悄悄将一个襁褓送到了老婆婆门口，弄得老婆婆当儿子不是当孙子也不是。老婆婆最初当然是想把孩子当儿子的。但邻里们也说当孙子更合适，有不知道真相的人看见快50岁的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婴儿，甚至还直截了当地问：带小孙子啊您？
老婆婆回答是也不好回答不是也不好，就一会儿儿子一会儿孙子地称呼那个捡来的孩子了。
可是，孩子18岁那年就离开了自己。和自己老伴一天离开的。车祸。
不说了。都过去整整10年了。今天就是老伴和儿子或者孙子离开10年的日子。
老婆婆之所以要把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后装进塑料袋，就是准备一会儿回家后送给那一老一少“享用”的。可是，老婆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个乞丐。遇到竟然一口一个妈，并声称今天是他生日的乞丐。
老婆婆就有些心神不定了。心神不定得都有些伤心了。因为想起儿子或者孙子如果在世的话，也许就跟眼前的乞丐一样大，所以就有些伤心了。当然，老婆婆的伤心也是有限度的。既让别人看不出脸部表情，更不会流泪。这些年来一直少言寡语的老婆婆连伤心也赶不上别人精彩。穷人连伤心也赶不上富人精彩。
“你……过生日？”老婆婆已经发愣了好一阵，现在终于开口问话了。
“妈你说话要算数。你昨天还告诉过我今天是我生日，你不能说话不算数。我要吃包子。嘿嘿……”
老婆婆就不跟乞丐计较了。一言不发地伸出了托着包子的手。
乞丐就笑嘻嘻地接了包子。
可是包子太少。就一个。乞丐就像玩魔术，包子放进嘴里，连嘴唇似乎也没动一下，就没了。
“妈，我还要。你说我过生日让我吃3个包子的。嘿嘿。你是不是把另外的包子藏起来了？”乞丐一边说话，一边已经绕着老婆婆在寻找。
“我不是你妈。”老婆婆又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你不是我妈？那你是谁的妈？你不是我妈为什么给我买包子吃？”
老婆婆怎么也没想到乞丐会缠上自己。
要缠你就缠吧。我不理你就是了。老婆婆想。我得捡垃圾了。你也不用管我是谁的妈，我也没精力管谁是你妈。
老婆婆就埋头捡垃圾了。
乞丐就哭了。不依不饶地哭了。
从乞丐那些有头没脑有鼻子没眼的哭声里，老婆婆才弄明白了个大概：这个神经兮兮的乞丐，似乎就是想多吃几个包子。老婆婆又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不我再在垃圾箱里好好找找？也许再找个包子给他他就不会跟我纠缠了呢？
这时，已经是学生们开始上学的时候。学生们一边赶路一边吃着早餐的大有人在。
终于，有个小孩朝垃圾箱跑了过来。老婆婆的手就暂时停了下来。因为老婆婆知道那个学生要干什么了。她曾经听孩子们议论过：早餐必须在学校的食堂买。发现在校外吃早餐的，就要挨批评，还要扣分。老婆婆虽然不知道学校为什么要把吃早餐与“分数”连在一起，也没想过要去弄明白。但她发现，学生经过这个垃圾箱之后，就没人再敢吃早餐了。
现在，学校的早自习铃声已经响了，那个学生已经来不及吃完早餐再跑过垃圾箱了。
于是，那个学生一肚子怨气地边嘀咕边将装有两个包子的塑料袋扔进了垃圾箱。
乞丐也就不再纠缠老婆婆了。吃得满脸笑嘻嘻满嘴油腻腻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