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宋丽华不是干柴烈火似的恋爱,而是冷水泡茶慢慢浓。在公安学校学习时,我觉得她长得还可以,但皮肤黑了点,我给她的相貌只打了70分。后来分到一个派出所,天天见面,彼此各忙各的。有人给她做介绍,也有人给我做介绍。她问我,怎么样那个姑娘?我摇头。她说,你眼光不要太高了。我说,不是眼光高。她问,那是什么?我笑,问她,听说你跟一个青年一起去看了电影?她扬起脸,说他贼眉鼠眼不怀好心的。我笑,说你可要小心,我也是不怀好心的。她撇撇嘴,说滚一边去。
次年,我们派出所进了台乒乓球桌。这台乒乓球桌的来历,有点儿滑稽。据说县体育用品商场的经理是县公安局局长的小舅子,小舅子对局长说,姐夫,我们体育用品商场有很多张乒乓球桌,你局长发句话,让县里的每个派出所都买一台,一来您帮我销了几十台乒乓球桌,二来,您手下因打乒乓球,体质也增强了,抓坏人时力气也大一些。我们局长觉得有道理,就把各派出所所长召去开会。我父亲也去了,还以为是开全县民警配合抓捕重大犯罪分子的会议,不承想局长一顿哈哈打完,宣布说,同志们,每个派出所都必须买台乒乓球桌,派出所要多搞些文体活动,要比赛的。我父亲一散会就跑进县体育用品商场,订了一台,还订了十对球拍和二十盒乒乓球。一辆货车驶到派出所,几个卸货的男人搬下一台绿茵茵的乒乓球桌,因没地方放就把会议室的圆桌拆了,把乒乓球桌塞进会议室。我父亲在会上说,局长说,八月份全县公安系统要搞一场乒乓球比赛,以所为单位,你们别给我丢脸。
没有人能打赢宋丽华,男的女的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一板抽过去,没一人能接住那只球。她发的球,基本上没人能接,即使接了,也被她一板抽到球桌边飙飞了。21分,没一个警员能打过五分。我很不服气,就天天找她打,一下班就猛打。有天晚上打球,天突然下起了雨,会议室里就只有我和她,打了八局,每一局都输得很惨,我绝望了,不服气也不行。她笑,问我,服气吗你?我想再输也不能输掉气势,便答,不服,明天再打,我就不相信打不败你。她笑。雨还在下,很凶。我望她一眼,她因打球,脸红扑扑的,头发也湿湿的,那是汗,人就朝气蓬勃什么的。
我暗暗觉得她虽然皮肤偏黑,嘴唇却特别好看,红嘟嘟的,超性感。这是天老爷要我发现她的美!我说,丽华(我把宋字丢了),其实我们可以发展发展。宋丽华见我叫她丽华,知道我这名在恋爱场上徘徊的新兵,正组织力量向她发起进攻,便装不懂,问,发展什么?我说,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我们可以朝那方面发展。她说,你这是向我表白吗?我也觉得这种表白太缺乏浪漫,就走拢去,盯着她的眼睛,说丽华,你望着我的眼睛。那时候有部电影叫《苦恼人的笑》,主题歌“你那诚实的眼睛”,人人都晓得。她不说话。我说,我的眼睛很诚实吧?她动了下嘴唇,却没把话说出口。我等不及了,说我要吻你一下。她说,你敢!小心我扭断你的脖子!她说这话时声音有点嗲,以我民警的职业判断,这不应该是拒绝,而是挑衅我的胆量。那当儿我想起了第一次抓小偷时小偷很凶,我因亲眼目睹了小偷扒钱,就不怕。这事启发了我,我把她当成一个心虚的小偷,嘴唇猛地凑上去,封住了她的嘴。我的嘴一碰到她的嘴,人就跟通了电一样,手也用上了,捧着她的脸不让她扭开。她用粉拳打我,那种打可不是公安学校教的擒拿格斗,是撒娇。我说,我吻了你!
我父亲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在所长办公室审阅卷宗,累了,准备回家,见会议室里亮着灯,又没听见打乒乓球的声音,就骂是哪个鬼打完球灯都不关就走了,便走来关灯。一般老公安走路脚步都轻,这是多年里抓贼养成的习惯。父亲走到会议室门口,看见这一幕,咳了声。我和她慌忙分开,宋丽华叫道,李所长。父亲嗯了声,生平第一次没批评我浪费光阴,说你们忙。走了。我故意说,所长看见了,看来我们得认真谈了。又笑道,你不谈,所长会说你勾引他儿子。宋丽华给了我一粉拳,说你真坏!
八月份,县公安局组织各派出所打乒乓球比赛,宋丽华轻而易举地拿了冠军,得到了五百元奖金。在80年代初,人均工资才几十元,五百元真是一笔巨额。父亲极高兴,仔细打量着宋丽华捧回的冠军杯——其实它不过是一只做工粗糙的塑料杯,只是镀了层假金粉。父亲嚷道,同志们,小宋拿了冠军,为我们所争了荣誉,今天所里请客,大家都去白云宾馆吃饭。父亲很抠,谁要是出差时多用了一块钱,都会遭到他一顿训斥。但那天父亲心情好,让副所长带上一包钱,大家就呼啸而去。父亲走在前头,被众弟兄簇拥着走进宾馆,一坐下,父亲高兴地摸着自己的一头短发,竟宣布说大家可以海吃海喝。一桌饭吃到八点钟,都酒醉饭饱了,父亲才起身,于是一大桌人走出了宾馆。我觉得时间还早,说丽华,我们去红玫瑰跳舞去?丽华说,好。那时候,舞厅刚刚在黄家镇兴起,是年轻人爱去的场所。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认识性。之前,我只是与宋丽华拥抱和接吻,那天因喝了酒,人就疯狂。舞厅里人太多了,我们跳了几曲,感觉舞厅的空气实在不好,气味太重了,于是走了出来。还不到十点钟,镇街上还人影幢幢,街灯下还有年轻人下棋玩。我一点也不疲劳,肌肉什么的都发胀。我说,我还不想睡。她说,我也不想睡觉。她在所里有个单间,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八月的夜晚确实有点热,一进屋,她便拿起薄薄的睡衣,让我转身。她把薄薄的睡衣匆匆换上,拧开吊扇,坐在吊扇下凉快。她因喝了酒,脸色十分好看。我不知道我应该干什么,她也不知道,彼此望着,傻笑,说一些心不在焉的事,时间就在彼此期待中一点点逝去。突然有一只老鼠从墙边爬过,她叫一声,老鼠。
那老鼠八成是爱神派来的小丘比特,小丘比特迅速向床下钻去。我拿起扫把,奋力追赶它。小丘比特一时躲到床下,一时藏到桌子底下,最后才被我赶出门。这个时候我差不多浑身湿透,她见我一身汗,叫我把衣服脱下。我只穿了件光衬衣,衬衣一脱,上身就裸着了。一男一女在房子里,男的裸着上身,女的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就会有别的东西产生。突然,目光胶在一起了,好像强力胶一样粘着,拉也拉不开。我咽了下口水,说丽华。她此前心烦意乱地垂着头,听见我叫她就昂起头嗯了声,那嗯声很温柔、暖昧,像春天在召唤。我勇敢地走上去,把她的脸捧到嘴前吻着,她变成了一袋面粉,弄得我一身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