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七十二岁。三十年前,一场急性阑尾炎手术引发的医疗事故,令他差点丧命。他三次被抬上手术台抢救,最终保住性命,但余生要用布条缠住肚子,旧毛巾折好塞紧,否则肠子会从内膜皮流出来。阑尾炎手术时医生弄损了内膜皮。外公缠好的肚子,在单瘦的形体尤为突出,就像螺帽卡在中间,螺丝钉被螺帽截成两半。冬天他把肚子藏在宽大外套里,夏天人们都能看到他套着车轮胎下河游泳般的身姿,皮带扣在腰突出的一圈,锁紧缠住的布条。
单位院里的孩子,都好奇外公随时流出肠子事件,总是想象他在洗澡时,把裹身的布条拆开,肠子“哗啦”直接掉出来。电视剧里,战争英雄被地雷或炸弹炸开肚皮,肠子掉出来他塞回去,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仍开枪射击敌人。他们因血腥和无知引起兴奋,无一不带着某种炫耀,既隐秘又欣喜,像吹嘘亲眼见到战斗英雄,把他抬高到一种膜拜位置。同时他又被看成《怪鸭历险记》中的吸血鬼伯爵达寇拉,对孩子世界充满危险性。
他们不顾及他年长者的身份,想着法偷窥和试探,一心把自己弄成排雷工兵。外公这时便由战争英雄,凭空直降到只是一颗黑黝黝的雷,既有爆炸和杀伤力,又可能遭至废弃变成哑弹,成为排雷英雄们撸袖子挽裤腿、抱着饭碗蹲在坡地上传播的笑料。而等到他打开门黑沉着脸,一群鸟兽轰然四散。他们可不想成为吸血鬼的餐点。想一想就够可以的了:把你倒拎进家门,拉严厚实的窗帘,黑压压的屋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达寇拉伯爵的古堡里就每天惨叫不断。
孩子们的偷窥欲令大人感到难堪。不仅出于对病患者的同情,还因他是他们的头。外公在市自来水公司任经理。大人通常伪善地说:“不要吵经理爷爷养病,他很虚弱,太吵他的神经线会揪疼,病情就会延误。”孩子们才不管那乱糟糟的屁话。于是外公备受骚扰,突然是小石头敲窗的声音,突然是门外猿猴般的长啸。他出院躺在家里养病的日子,实际上是个马蜂窝,那些日子就是巢。
最烦扰的还是不停找上门的人。他们提着水果篮牛奶罐和烟酒,以为外公窝在家里度假,没事抽抽烟喝喝酒补补营养。外公或是听一番惺惺姿态的同情,或是被口吐长河的谈话弄得疲惫。有些客人竟然自顾掏出烟来,习惯性地让让,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满足地吐出一大叠烟圈。对于或犯烟瘾或犯话唠的客人,最后都交由外婆强硬地把人和礼品推出门外。
也有比外婆强壮的客人,定力又奇特,不但当作看不到外公的连声哈欠,还有他脸上挂不住的厌烦,一门心思掂捻肚里的事,非得等外公说出个结果。外公只想耳根清净,把头缩入被窝片刻,或是坐到客厅,打开门,看看外面的天色。外婆此时便充当恶人,打断叨叨先生的言语诉求,说外公服药后容易犯困,需要时间休息。叨叨先生心有不甘地再启动疑问句式,但外公只是声色不动地盯着他。外婆提起堆在门边的一堆礼品,塞进叨叨先生怀里,任凭他如何莽劲企图令她收下,她把门一开,东西顺手堆在门外地上。院里来往的人谨慎地往这边看过来。叨叨先生只好悻悻然提起地上的礼品离开。
外婆长舒一口气,回到房间看看已经睡着的外公。他仰躺在床上,双手揪着被单,像是刚刚把被子往上拉,几秒钟便睡着了,保持着睡前抓被单的姿势。他因身体虚弱很容易入睡。
外公的声誉大受影响。外界传言他的病患难于诊治,他已无心管理公司的事务,使得水厂日常工作和发展都陷入低谷,水厂职工要联名请求罢免他的经理职务。谣言的破坏力在滋生,外公却没有辟谣的行动。他也不相信那些放口风说联名的人。外公说,人们通常都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何况得罪人的事,若不是暗结宿怨,或是利益趋心,谁会大冷天跑到河边无故打湿鞋。
当朋友身份来探病的人,与他说到事态的发展,准备着推心置腹为他拿拿主意,外公总是低声一笑,既表现得病态平常,又是一副不屑为然的样子。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才是传言中的主人公。
外公决定办理离退手续,也许他思虑良久,但对家人犹如霹雳。他不由他们插嘴,摆手制止,像大人物般顷刻掌控全局。离退手续很快办理妥当。同时二舅顶职去了水厂安装部。外婆为照顾外公,放弃副食经销社的工作,由大舅顶职去了市一建公司。两个舅舅喜出望外,先后拿到吃国家公粮的铁饭碗,也顾不及追问父母何时的决议,积极投身恋爱,几年里相继结婚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