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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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诗歌史上,面目俊朗、玉树临风的海涅只让歌德半步。这个褐眼金发、喜着艳色马甲和柔软围巾的美少年,是犹太人,也是新教徒。
新教属基督教。基督教原是犹太教一个教派。耶稣本是犹太教徒。
“基督”源自希腊文Christos,犹太人的希伯来文称之为“弥赛亚”(Messiah),意为“被膏立”。据《旧约》,以色列王选出之后,先知要用膏涂抹其身,用膏油浇在他头上,证明奉耶和华(上帝)之命立他为王。后来弥赛亚(基督)演变成犹太教的“救世主”。犹太人认为世界终将得救,但弥赛亚(基督)尚未降临。
可耶稣宣布自己就是基督。
因此,认为耶稣就是基督,是基督教;认为基督尚未降临,是犹太教。
因此,耶稣跟基督不是一回事。
1825年7月,犹太小商人之子哈里·海涅(Harry Heine)获哥亭根大学博士学位。以学位论,他领先未能拿到博士的歌德和席勒。
论文答辩前一月,海涅偷偷接受洗礼,转奉新教,并改基督教名克里斯蒂安·约翰·亨利希·海涅(Christian Johann Heinrieh Heine)。
海涅的改宗不是因为信仰。他对上帝其实相当不佩服。23年后,在给坎贝的信中他说:“如果世界继续这样沦落,那老头儿(上帝——虎头注)就应当下狱。”
海涅改奉新教是因为与康德的同一个梦想——当教授。当时欧洲犹太人无公民权,晚上不能走出犹太社区,遑论当教授。1743年,著名启蒙学者门德尔松前往柏林,当天海关官员在《工作日志》中写道:“今天这里通过了六头牛,七头猪和一头犹太人。”犹太人只好从事当时最下贱的商业。
改宗基督成功的海涅欢欣鼓舞,认为就此取得“通向欧洲文化的门票”。1826年,任职慕尼黑《新政治通鉴》的海涅博士向慕尼黑大学申请文学史教授职位。
巴伐利亚内政部长申克耳语国王:“这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德国的伟大诗人。”
但是,新教徒海涅仍遭慕尼黑天主教会封杀,被取缔申请资格。
海涅教授路上的惨痛失败,成为德国文学史最大的一笔收获。
失意海涅周游英国意大利散心。1827年5月起,他的游记陆续结集出版。
是为《旅行心影录》(Reisebilder)。不满30岁的海涅,以此书颠覆当年37岁歌德以《意大利游记》奠定的德国游记风格,首次将作者引入游记。混杂游历、幻想和搞笑,风景与饮食齐飞,政治共女人一色,海阔天空,挥洒自如,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犹太文学家A·茨威格因此誉海涅为“德国现代散文永恒之父”。
《旅行心影录》亮出海涅笑傲江湖的小李飞刀——那一种空前绝后、蚀骨断魂的“恶毒的幽默”:“我是最爱好和平的……我的愿望是,一间简朴茅屋,牛奶与黄油;门前再来几株美丽的树——如果亲爱的上帝真想让我的幸福圆满,他可以让我浸淫欢畅:他只需在这些树上吊死六七个我的敌人!”
歌德无疑更伟大,席勒更道德,克莱斯特和赫尔德林更疯狂,艾兴多夫更浪漫,莫里克更美。
但只有海涅,只有海涅唱出青年与女性心中的歌。真正掏钱买书者,唯青年与女性也。
于是《旅行心影录》大卖,没当成教授的海涅博士,就此成名。
“恶毒的幽默”从此被称为“海涅体”,引来大批模仿者。恩格斯写信给拉法格曾说:“所有这些先生都在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说过:‘我只知道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然后,恩格斯就引用了海涅对海涅体模仿者的那句著名的评论:“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恶毒的幽默”与《歌之集》势如黑白,以至于整个文学界不晓得拿海涅啷个办。浪漫派嫌海涅太粗鲁,现实主义嫌他太优美;浪漫派称海涅为“德国最后一位古典主义大师”,现实主义则说他是“德国浪漫主义的代表”。
其实,他都不是。
他是海涅。
1831年,海涅到巴黎。他没用两年就可以法文写作。这并不奇怪,因为海涅根本要算半个法国人。他出生于法占区杜塞尔多夫。1811年11月3日,十几岁的海涅在杜市宫廷广场目睹称帝七年的拿破仑莅临杜市。拿破仑给了海涅公民权和法国居留权。从此,他一生崇拜拿破仑。唯一遗憾是:拿破仑至死不知海涅崇拜他。
巴黎,这万城之城,这冠绝地球的花都,这世界文化史上璀璨的明珠。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海涅在巴黎如鱼得水。一年后他写信给朋友:“如果有人问您我在巴黎过得怎么样,那就告诉他:如鱼得水;更确切一点,请告诉他们,当一条鱼在海中问另一条鱼过得怎么样时,后者会回答:就像海涅在巴黎!”
这是我见过的对“如鱼得水”最幽默的解释。
海涅在巴黎,谈笑皆鸿儒:大仲马、梅里美、贝朗瑞、乔治·桑、巴尔扎克、雨果、戈蒂耶(Cautier)和著名诗人维尼,等等。1834年1月6日,名刊《两世界》老板请作者吃饭,海涅突破雨果、缪塞(Musset)、维尼和梅里美等人包围当选“豆王”:他吃到了有豆子的那块儿苹果蛋糕。
海涅在巴黎遍听罗西尼、韦伯、李斯特、门德尔松、帕格尼尼、柏辽兹和肖邦音乐会。免票!门德尔松、瓦格纳、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和勃拉姆斯等都是他的朋友。1841年,海涅还资助了登门拜访的瓦格纳不少银子。
鸿儒之外,巴黎美女更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甫入巴黎,海涅初见欧洲文化史头号杀手红颜乔治·桑便“有一点心动”,诗颂后者曰:“栗色长发垂肩,幽静的双眼溢满亲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