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完他拾粪的功课,四个哥哥做完擤鼻涕擦眼屎的脸面事,一家人围着院外的一张瘸了一条腿、被我父亲绑上铅丝勉强站起来的破桌子边,嗞溜溜地喝着照见人影的面糊粥。
在嗞溜溜声中,母亲让我大哥早饭后去翻家里的自留地,我大哥推说和谁谁做瓦工去。母亲就气不打一处来,就骂,人跟人好,鬼跟鬼好,苍蝇和烂腿的好,你就跟那帮不认日子过的混子们东一浪西一浪地疯吧,疯到勒碗要饭去?我大哥不耐烦道,你是我妈哎,干吗老咒我要饭。我们现在过的日子还不如要饭的,你给我们留什么了?不就是要饭的坯子吗?大哥的话一下子戳到母亲的痛处。我母亲伤心地哭起来,我是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养你们六个我容易吗?我起五更睡半夜的养大你们,难不成我就想叫你们要饭?哪个父母不想望子成龙,可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们,动都不想动,连虫都不如呀。真不知道,我前世造的什么孽,养了你们这群光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我死了,怕是睡你们一张芦席都指望不上,还要找狗来拖我呢。
这样对峙的台词常被操练,除了父亲安慰母亲,我们只当是刮了场西北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大哥眄视了我一眼血迹斑斑的手腕,他将目标转移了,你昨晚又到哪儿野去啦?
看电影,我说。
你怎么就爱看那破电影,到哪儿去的?那么远?鬼不将你拖去才怪。大哥耻笑。拖我?鬼才不要我。我瞪着个死鱼眼,跟大哥有一句没一句的斗嘴,你管好你,你要是有能耐自己找个女人。我找不到女人,也不敢指望你去换亲,你那怄诌脾气上来,不杀了人家全家才怪,从小顶八十,没有你不敢干的事。
对,是没有我不敢干的事,一个大男人窝在这二亩牢田里,连个女人也讨不了,我要是你,早就投河死了。你何不到城里看看,就算死也值啦,毕竟看过城里人的活法了。
那时候,在白马湖村还没有人想进城看城里人怎么活的。我大哥听了我这话竟是愣住了,然后用他的阔嘴,不停歇地将三碗稀粥抽水机似的抽光。嘴一抹,就说他要进城去,并且和我母亲要钱。我母亲被他的想法弄呆住了,然后是劈头大骂,你的脑子给糨糊糊住啦,她叫你吃屎你也吃去?等她看到我大哥急红了眼,站起身,就赶紧朝茅屋东头房跑。我大哥已于她抢先一步,弄开了我母亲那陪嫁过来的破箱子,将里面的钱一扫而空。我母亲呼天抢地用她的挠勾手扯住大哥的棉袄。我们其他人都不敢靠近,目睹着这拉锯战的情形。也只一会儿,就分开了胜负:壮实如牛的大哥,三下两下的就将母亲的挠勾手给掰开,拿上钱,就跑人了。
披头散发的母亲,绝望地看着大哥跑了。转头瞅到看热闹的我,尖叫了一声,凶猛地扑过来,骚不着的东西,将你大哥撺弄走了,看我今天不撕烂你那张晦气嘴。
父亲用他的驼峰挡住了我的母亲,冲我叫了声,还不快上学去。
得了这话,我清醒过来,一路狂奔而去。
母亲撵不上我,只好将她恶毒的咒骂,化为千万把锥子,投向我。
1984年12月27日的早晨,真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日子。一早起来给动物咬了一口,又招来母亲的毒打咒骂,还让脑子不正常的大哥将家里唯一准备过年的十六块三毛九分钱席卷一空而走人了。
到了学校,马盖头因为我没带书包,罚我站在学校的过道里,喝了两个小时的西北风。这风灌得我胃都成了风箱了,呼哧呼哧的冰得连体里的尿都冻起来了。
那天放学后,灌了一肚子风的我没敢回家,决定去流浪,我要找我的亲妈妈去。
我理想中的妈妈,不是薅着我头发不放的挠勾手、高颧骨长腿的农村老泼妇,她是个城里妈妈。因为今年春天,村里来了个城里妇女,我们村里人都去看热闹。准确地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城里人。我惊为天人。那是个高贵大方、又温柔又细致的女人。要是我有个城里妈妈,我就能住进砖房里,电灯电话,拥有漂亮柔软的大床,干净带有蕾丝的衣服。这种不劳而获的思想,使我产生了要抛弃我高颧骨挠勾手妈妈的疯狂信念,我要到城里去寻找。抱着这样远大的理想,我决定离家出走。
走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光亮就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吃掉了,昏沉沉绿豆大小的灯火,从一座座矮小的屋子里,一跳一跳地蹦出来。夜晚的风,披挂着无数把刀子,像是用来专门刮我这类无家可归人的肉的。
从早上出来,我一点食物都没落下肚子,饿得难受时,我想去敲开一家门讨点吃的,可我认为这样做,不就是沦为要饭花子了吗,我妈常这样骂我的。忍,只要找到城市,就会有一个城市妈妈收留我了,我这样快活地想着。
从没出过远门的我,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好像走过多少村庄似的,以为快要到城市了,实在走不动了,决定在一个草堆里过一夜,在这个草堆里,我遇到了大王。
大王,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就是那只躲在我被窝里,咬我一口的不明生物。也不知道它何时一直跟着我。当我占据了这个草堆,扒上个洞,它侵入时,朝我哼哼,算是打招呼,我吓得半死。当我在朗月之下辨清是早上那只小动物时,孤独无助的我,竟然像看到多年不见的老友,猛地抱住了它。就这么给它起了如此尊贵的名字。我满心里都想要一个王族气质的人相伴,所以将自己实现不了的期望,加到这条狗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