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黑豆一心坐在家里看电视,哪里也不去。本来他还会去看村里人打牌。或听听老年人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喜欢跟老年人聊天。跟年龄差不多的人在一起,他反而把身子扭来扭去,不知怎么办才好。付了那只锡锅的钱,陶罐差不多空了。那是他攒着娶媳妇的钱。爹死后,做房子借的债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它们折磨得他睡不好觉。本来是用不着赶时髦做什么二层楼房的,可爹说,一定要做,很多人都做了,我们不做怎么行?房子好,才会说到好媳妇,就像有个好窝自然会引来好鸟一样。把债还清后,他像是练轻功的人,忽然解开了脚上的沙包,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他想,此后的钱,都是他自己的了。他浑身是劲。卖了粮,他存一点。卖了棉花,又可以存一点。他知道,等存到一定的时候,把陶罐打开,媳妇就会从陶罐里飞出来了,就像娘飞到爹跟前一样。可现在,媳妇没有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就像以前看到村里很多人腰间挂上了传呼机,他也买了一个,可买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它从来也没响过,而且很费电池。有一次,他实在很生自己的气,便破罐子破摔似的,故意跑到田柒的店里打了一回自己的传呼。此后他就把传呼机扔到抽屉里,再也不理它。黑豆把摇控器摁来摁去。好在电视里丰富多彩的节目渐渐减轻了他的懊悔。他惊讶了,这里全国各地的节目都有。他从来没觉得遥控器这么好用。忽然,他看到了戏。他喜欢看戏。跟村里的老年人在一起,有时候他们也会哼几句。有几个人以前在村子里唱过戏。每年过年都会唱。他还记得他们唱戏的样子,有的唱老生,有的唱花脸。现在,没人请他们唱戏了,也没有人愿意跟他们学。黑豆说,我跟你们学吧,你们把会唱的戏都教给我。他们会唱的戏很多,黑豆记得的,有《四郎探母》、《天水关》、《空城计》,还有《上天台》和《白蛇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可几个老倌试了试他的嗓子,说他的嗓子已经破了,没法唱戏了。他急了,说我的嗓子好好的,我又没拿刀割,怎么就破了?他们说,嗓子就像笛膜,很容易破的,很多人在做小孩的时候就已经破了,比如大人打了你一巴掌,你用力哭,很可能就已经把嗓子哭破了。黑豆记起来了,自己小时候爱哭,而且一哭起来总哭个没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用这种方式来让爹娘后悔不该打他。谁知道会哭破嗓子呢?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哭了。原来,一个人的嗓子是这么容易破啊,难怪会唱戏的人总是那么少。再后来,会唱戏的几个老倌也死了,他就听不到戏了。没想到现在从电视里看到了。他很高兴,把遥控器停下来。他一看就知道了,唱的是《白蛇传》。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在湖边相遇,男的拿把伞,女的一个穿白衣,一个穿青衣。不管在哪里,不管是哪里的戏,一看就知道是《白蛇传》,不会是别的。以前他们村子里唱过。还放过电影。但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看热闹,只知道戏台下好玩,好吃的东西多。现在,他把戏从头到尾好好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他的眼泪忽然跑出来了,而且越擦越多。他想,原来这部戏这么好看,原来蛇也可以变成人,做人的媳妇,原来有一些很好看的女人是蛇变的。在热辣辣的泪水里,他想,他为什么不能也像许仙那样,找一个白蛇精做媳妇呢?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世界就忽然发生了很大变化。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虽然他一时还没想好要干什么,但就是想起早,好像体内有很大的劲。以前他是不会起很早的。他要睡到日头爬进窗子里搡他的腰拍他的屁股。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望着天上,觉得天空一点也不单调。他想那广阔无边的湛蓝里肯定隐藏着神秘美好的东西。云朵也不单纯是云朵,说不定是仙女们晾晒的衣裳,虽然看不到她们的人,可她们的衣裳也是用地上的棉花做的,他能看到。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到了秋天,会有许多小鸟衔了棉花往天上跑,原来是衔去给仙女们织衣服的。既然这样,他以后就不捡石子掷它们了。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们多衔一点。原来,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真的和天上的人有来往啊。说不定,在天上的人看来,小鸟不是小鸟而是他们水里的鱼。院角那里有几棵美人蕉。奇怪,今天看起来,美人蕉似乎也更美了。他喜欢它们。喜欢它们的样子,喜欢它们的名字。跟村子里常见的鸡冠花和洗澡红不同,它们显得很洋气。如果找媳妇,他就要找一个洋气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