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对于高考经历我羞于启齿,近知天命之年才坦然面对。2012年9月一个下午,一位大学同学自驾游来看我,喝过酒,又去茶楼喝茶醒酒。茶楼的窗口正对着二中的大门,大门内高高竖起的大红光荣榜就像照壁,金色的名字光芒四射,晃花了我们的眼睛。正是一年一度红光荣榜更新时日,榜前人山人海,莘莘学子高仰朝圣的头颅。师兄感慨万端,问,那是什么?那是龙门啊!端起茶杯往外一扬说,以茶代酒,敬他们一杯。师兄跟我上下铺,高我三级,恢复高考他就参加了高考,复读了整整八年,与我同级进入大学。我们聊起复读。师兄感慨地说,八年,抗战才八年啊!以前羞啊,我都不敢跟人提及,现在我到处给人讲,那不是耻辱,是我锲而不舍的精神象征啊!何况我们那时的老师,一大半都是工农兵大学生,有的高中都没上过。
他打开手机念道:全国高考1977年录取率4.8%,1978年录取率7%,1979年录取率6.1%,1980年录取率8%,1981年录取率11%,1982年录取率17%,1983年录取率23%,1984年录取率29%……2012年录取率75%,而2012年全国硕士研究生录取率3.2:1。他拍着桌子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盛况空前啊!你说咱们考的是不是研究生?博士研究生?
我上过高六。那时候高中两年,那么就是说我复读了四年。尽管第一个复读年,我们都像闹钟的发条,拧得紧得不能再紧了,但1981年的高考我们又落败了,我差了5分。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一大早父亲就给灰驴备鞍子,他哼着秦腔《大登殿》。5分之差让父亲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他说,5分嘛,一年咋都挣够了。他觉得那就是生产队挣工分,他哪年都比别人多挣几百个工分。他并不知道,高考0.1分之差,全国会有多少学生落榜。与李春生家有了矛盾,极大地促进了我家跟张家的关系,父亲去送我和张啸。李生玉不复读种地去了,李春生照旧去县一中复读。然而,接下来的两年高考,我都落败了。
不可否认,高考完全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成为一个城里人,成为一个国家干部,甚至成为一个作家,走上了一条有追求的路。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倘若不是李春生,我和那些名落孙山的同学一样,和我的父老兄弟一样,这阵子或正在打牛后半截唱山歌,面朝黄土背朝天,或正在城市那些脚手架矗立的地方,顶着炎炎烈日黑水汗流地为城里人建设着美丽家园,绝对不会坐在装有空调的楼房里,喝着茶,抽着烟,读书写作。完全可以说,没有李春生,就没有我的今天。因李春生这个坐标,我别无选择,我的父亲别无选择。有一次,和张啸说起来,张啸也是这样认为的。
1983年我高考落败,父亲已经不像前几次落败那样恼怒了,他很宽容地对我说,读书人啊是出在坟里。这是老家一种宿命的说法,言下之意考上考不上都是命。当我们谋事不成命运不济,我们都会归于命,归于命就只能认了,认命了一切就都想通了。整个假期父亲没有提说复读的事,我想父亲已经认命了。说实话,尽管我不甘心,但我也认命了。复读,多么可怕的字眼,朝六晚十二的生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门板上、墙壁上、手心里、胳膊上甚至是腿棒子上都写满了公式、定律、生词、成语、单词、分子式,走走站站我们手里拿着书本死记硬背。最让我们羡慕的是同宿舍的朱长山,他说胡话竟然都是在背课文。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五年,除了煎熬,我再想不出词来形容。复读让学生处于崩溃的边缘,自杀和精神分裂的同学每学年都有。看榜后有疯癫了羞丑不顾的,有跳井上吊的,英英的哥哥就是用裤带吊死在一棵树下。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刘耀庭坐在井沿上唱歌,劝慰不进,无法接近,直唱了一个下午,最后吟咏着“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飘然落井,打捞上来已气绝身亡。那是明朝就有的一口老井,深幽,水旺。说也奇怪,自刘耀庭跳下去后,井水日渐沉落,最终枯竭。复读让我苦不堪言,濒临崩溃,我不能保证比那些自杀的更坚强。
一年一度的8月25日又到了,我早早吆着一对牛去犁地。这时已经包产到户,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我家分到了80多亩地,犁地是一项长活。到了地里套上牛,才犁了两个来回,娘到地里来换我,说你大已经拉着驴驮着铺盖和口粮去学校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赶着羊出村时,在村巷碰上李春生爹送春生去学校。父亲把羊赶回家圈进圈里,让娘去地里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