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校区每周有四节课,上满一个上午。那是为一年级大学生上的解读文学作品的基础课程。唐见纯第一次来听课,与一年级大学生一块儿听我解读短篇小说,就令我惊讶。她听课的表情是那样丰富,好像随着我的讲解的转进,一幅幅画面在她的眼前滑过,而我也随着她的表情变化,沉浸在小说中人物所传达出来的感情波折与时代氛围中。不知觉间,新学期从溽热的夏天转入寒冷的冬天。2008年入冬后的天气是那样冷,南方的大教室里虽然挤满了人,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会冒出一股子冷飕飕的空气来。唐见纯裹着一件橘红色的羽绒服,坐教室的最后一排听课,教室的后排的一扇门总是关不紧,我估计她是冷了,脸总是通红通红的。唐见纯有了个小动作,就是吹口气,让额头上的发丝簌簌地飞动起来,她呵出来的气已见出白雾,可见她周围的空气真是冰凉的,可她依然握着笔飞快地记录我的讲课内容。我向她索取笔记,她无论如何不答应。我纳闷,她笑道:“你这个人就是着急,我会给你看的。”我的四节课,一二两节的内容与三四节的相同,只是换了另一个大班来上课。我原来以为唐见纯听了一二两节课后就会走,不料她却次次听满四节课。我不解,问她。她笑道:“其实,你给后面一个大班上课的内容,常常发挥得更好,上过第一大班的课后,你的思路更活跃,也更明了了。还有呢,你上课时常常冒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话,每一节课都有,自然是不能漏过。”她低头记笔记那种若有所思的模样,让我想象她独自在博士后公寓的房间里读书的时候一定常常喃喃细语,沉浸在若有所悟状态的娟秀女人总是散发着盈盈暗香。我说,你都是博士后,做的是高端的研究工作,是不是特怀旧,觉得大一学生的功课好玩,才来听课。她轻声却无可置疑答道:“我听的跟他们听的不一样。”她抬起头,黑晶晶的眼珠子不是太大,刺眼的明亮让四周黯然失色。
后来,我对唐见纯博士说:真是羞愧,我在网上搜过你,有眼不识泰山,我还不知道你年纪不大,已经是张爱玲研究专家了,你研究海派文学的论著和论文被大量引用,这说明你的学术研究已经有影响了。你还出过研究张爱玲的书,对我怎么连提到不提。唐见纯博士竟然像做了错事似的,面色绯红,低声道:“那是不成熟的小书,用博士论文出了本书,我担心你看了会笑话我的。”她说话的态度,活脱脱那种“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的模样,我不忍她如此低调,连忙圆场:“那我的书也是经不起挑剔的。”唐见纯博士答道:“你写的书我读了,我觉得挺好的。”我们后来都提起彼此在网络上见到的对方信息,她问我为什么会到中学去开讲座,讲座的内容是什么。我也问她在职读博期间给本科生都上过什么课程,我说网上有学生评价说“听唐老师讲课是一种恬静的享受”,她到底怎么给学生上课的呢?会受到如此欢迎的老师不简单呀。我说:“你课上得这么好,听了我的课,那不觉体无完肤吗?”唐见纯博士笑道:“我说了,我听的跟别人听的不一样。你上得很好,我听了真收获不少,别鼓励我再夸你了。”我问她是不是拍过教学视频,能不能看看。唐博士说教学视频没有,别的视频倒有不少。我好奇,问她都有什么样的视频,她的长发被一阵风扬起,在空旷的操场低声对我说:“你要喜欢看,下次到我宿舍看吧。我都放在电脑里。”我的心猛一收缩,这是她第一次邀请我到她的宿舍做客,我似乎有意回避这种邀请所蕴含的不平常的意味,故作轻松道:“那我一定好好观赏。”
事实上,那个星期四中午我的确欣赏到了美不胜收的视频。
点击手提电脑上的视频,第一个节目是唐见纯在高中时代的精彩表演。她说那是女中要跳交谊舞,邀请了上海市八中的男生来“联谊”。那是她上高二那年最喜悦的日子。视频中,高二女生唐见纯一派天真浪漫:那是初夏的上午九点,随着《青年友谊圆舞曲》的乐声响起,高二女生唐见纯以优雅的步态,站在队列的第一位,在一列男生的邀请和陪同下,走进青春广场的中心。梳着齐耳短发的她在跳集体舞的每一时刻,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那么具有传染性,以至于交换舞伴的时分,每一位与她对舞的男生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微笑,她时而抿嘴而笑,时而轻轻地翕动嘴唇,好像要吸一口气,才能将每一次旋转或每一步移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美来。所有的男生,遇上与她对舞,都变得不像是在舞蹈,而是做一趟好玩有趣的舞蹈游戏。是的,她的脸上的那种笑容是那么灿烂,顽皮而坦诚。是呀,只有顽童心态的女生才会对世界无比热爱,只有全身心开放的女孩子才可能跳出的这样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不容置疑属于她,这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让她的眼睛和嘴唇不断流溢出的喜不胜收却又矜持含蓄的微笑——那是因为意识到自我的生命力极度旺盛而骄傲的表情,那是她让蓝格子的裙裾舞动出轻盈的青春旋律而情不自禁得意起来的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