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4年第01期
栏目:中篇撷英
坐在会议室拐角的章鸿文觉得小肚子憋,没有思考就站起,朝外走。到了这年龄,思维成熟,轻易不发言。前列腺却找麻烦,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言(炎),不敢掉以轻心。走到WC门口,抬头,看标牌。这地方不能走错,走错了会出大丑闻。到处都是摄像头,人人都能拍视频,都能在网上发帖。就是当年的大鸣大放也没有现今的网络厉害。随便把视频朝网上一帖,就有几十万几百万人跟帖,发表言论,还能人肉搜索,把教授称叫兽,不弄你个身败名裂,绝不收兵。
走进画烟斗的卫生间,走到“走近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跟前,按照标语的指示,贴近,解开裤带,兄弟五人抬出老炮筒,对准布满黄渍的小便池,无信心无气势无影响地射击,纯三无产品。炮筒老化,来复线生锈,打不出急速射,只能滴答滴答打单发,还没有射程,出炮膛就落,典型的前列腺病况。淋漓之中,突然想起少年时的恶作剧,在农村上小学,学生厕所,男左女右,中间隔土墙,不高,能隔视线,不能隔音,听见隔壁小便的哗哗,大便的吭哧,不知谁在进行。兴起,和伙伴憋足尿液,架起六。炮,发射,炮弹越过土墙,落在女生身上,惹出一阵吼骂。他们还没回到教室,老师就站在门口迎接,拧耳朵、扇耳光、罚站,又被押到厕所,指认作案地点,表演作案过程。肚里的枪弹没有充够,勉强发射,力道不足,弹道不高,中途而坠。老师让别的学生表演,有学生踊跃向前,解开裤带,摆足架势,果然成功,证明女生没有诬告。回教室途中,五十多岁的老师,低头、纳闷、叹气、沮丧,自言自语:人还是要年轻哩,到了这年龄,球事情都弄不成。章鸿文跟在老师后边,问:老师,你想弄啥球事情,你连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都会做——老师又叹气,说:你还小,啥都不懂,我像你这个年龄,比你还厉害。这阵老了,落了满身毛病,迎风就落泪,尿尿洒湿鞋,放屁带出屎。
四五十年过去了,章鸿文小便时就想起启蒙老师的话,感慨万千,绝对真理。老师当年的毛病像他的知识一样,也传输给自己。一泡尿没有四五分钟淋漓不完,感觉尿净了,还滴答,余沥不尽。要是勒上裤带就走,几分钟后裤裆前边就加重颜色,不美观,不雅观,说不定有人浮想连翩,说那东西见了漂亮女生,蠢蠢欲动,擦枪走火。
李宝轩走进来,跟章鸿文一样,履行一系列程序,同样是兄弟五人抬炮出城,大雨滂沱,却没有收兵回营,也淋漓,提着那玩意抖,抖落淋漓的尿液,给章鸿文搭话:章教授,撒尿?
章鸿文没有回答,心里不悦:你好赖也是副教授了,连问候的基本常识都不懂,捏着那玩意叫人名字。不是糟蹋人吗?再说,人进了卫生间,不是拉屎就是撒尿,谁会跑到卫生间做课题开讲座?
李宝轩见章鸿文没有回答,还是手捏那玩意。问:发言没有?章鸿文见李宝轩虽捏着那玩意,但没叫他名字,就回答:到了这年龄,咋能不发炎?你看,站了这半天,还没有控干挤净!李宝轩就笑,还是捏着那玩意抖,抖出几点尿液,在面前飞舞,坠落,一边抖一边说:章教授,我问你开会发言没有?
今天这个会,所有副教授以上的老师都参加,内容是学校公开招聘人事处处长,条件除了那些拥护一致类的软条款外,硬件必须要求副教授以上。这年头,是官都比民强,管理是重要的生产要素,管理要参加收入分配,而且还要占重要比例,成了放之四海而普遍的真理。在大学,头上没戴官帽的教师,哪怕是教授,都是草根屁民,都是不重要的生产要素,参加收入分配不能占重大比例。头上戴了官帽,哪怕是科长,就是管理者,就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在收入分配中占重要比例。何况。这次竞选的是人事处处长,这个职务在公开的收入分配中占重要比例不说,暗门子收入无法估量。求人家办事,敢不给人家送,不送人家凭啥给你办事?人事处处长是人人都求的职务,收入当然无法计算。这么显赫的职务咋能不竞,咋能不争?除非脑子里养了罗非鱼,或者出生时他妈用力过猛,把脑袋夹成柿饼。
李宝轩放开那玩意,把它送回终年难见天日的地方,系上裤带,抖了下身子,又问:章教授,你的古代文学造诣,放到全国都没啥说的,古人把撒尿怎么说?
章鸿文没有思考就说:清褚人获《坚瓠集-村妇道旁便溺》云:“王成宁越善词典,尝于行师时见村妇便溺道旁,作《塞鸿秋》曲云:绿杨深索谁家院?见一女娇娥,疾走行方便。转过粉墙东,就地金莲,清泉一股流银线,冲破绿苔痕,满地珍珠溅。不想墙儿外,马儿上,人瞧见。由此论证,古人把撒尿称做:溺。
李宝轩感慨:章教授连这么孤僻的学问都研究得这么详细,当今中国无有几人。如果当了人事处处长,也是学界的一大损失!
章鸿文说:我不会竞选这个处长,哪怕他一个月收入一百万我都不眼红。他把尿液控干挤净,确认不再有残渣余孽,才把老炮筒送回炮位,套上炮衣,朝外走去。
李宝轩跟在他后边,小声问:章教授,你真不竞选?
章鸿文放慢脚步,点头,没有说话。
李宝轩还不相信,问:章教授,我把咱们学校符合竞选条件的人挨个衡量了一遍,只有你最有把握竞选上,其他人都是陪太子读书。
章鸿文看他,淡笑,说:我怎么没觉得我的条件优越?
李宝轩说:你的条件不优越谁的条件优越,你掰着指头算算,谁有你的条件过硬?
章鸿文说:我真没觉得我的条件有什么优越!
李宝轩说:章教授你谦虚哩,谁不知道你是学术权威,学养、成就、道德、品节,没人不服气!你要是报名竞选,起码有一多半人不敢报名。说完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给章鸿文。章鸿文摇手,说:我不抽烟!李宝轩说:我知道你不抽烟,这是敬你的,偶然熏一支对身体无大害!
章鸿文没有接烟,说:学养、成就、道德、品节,不是做官的必需条件。我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一篇谈论做官的文章,很有收益。
李宝轩问:什么文章,在哪个网上可以看到?
章鸿文说:我是随便在网上浏览看到的,看完后没记哪个网。
李宝轩问:大概意思是什么?
章鸿文说:大概意思是好人就不能做官,做官就当不成好人。因为做官的职业就是要整治一部分人,惩罚一部分人,甚至杀掉一部分人,好人太善良,整人杀人的心思没有,就无法做官。如果让他们做官,也是糊涂官、庸官。再就是官场上的竞赛规则是提拔得快不快,级别高不高。就像咱们当老师,衡量这个老师水平怎么样,就要看你的论文发得多不多,上没上核心期刊,职称高不高?官场竞争的途径很窄。一个国家就一个主席,一个省就一个省长,一个县就一个县长,一个学校就一个校长,一个人事处就一个处长。你要上去,就得把上边的人拉下来,一个萝卜一个坑,拔不掉那个萝卜就占不住那个坑。肉少狼多,互相坑害。我看到有张漫画,画的是当官就像爬梯子,自己要朝上爬,就要把挡在前边的人拉下来,把跟在后边拉自己的人蹬下去。还要防备上边的人蹬自己。防备下边的人拉自己。身心疲惫。精神紧张,我真不想把自己放到绞肉机里。
李宝轩就笑,笑得很诚恳,说:章教授,听你这席话,真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这人呀,就是贱。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偏偏挤破脑袋去当官。
章鸿文也笑,笑得很诚恳,说:无利不起三更夜,因为当官的好处太多。要是当官光吃亏不占便宜,恐怕上头得动员人们当官。
李宝轩停住脚步,吸了几口烟,说:章教授,咱们先不要进会议室,在外边聊一会儿。
章鸿文停下脚步,听李宝轩想聊什么。
李宝轩说:章教授,你是研究曾国藩的,曾国藩怎么看待做官?
章鸿文思考了一会儿,说:曾国藩的道德品节可为封建士大夫的楷模,竖立了做官的榜样,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做人之道,恪守的“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不可倒置”,不仅封建朝廷需要,寻常百姓同样需要。
李宝轩又笑,笑的时候面部动作很难看,嘴角朝下撇,嘴唇朝上翻,眼皮朝下坠,鼻子下塌。笑容还没有收敛。话就说出来:章教授,我晚上请您吃饭,可否?
章鸿文说:我一般不在外边吃饭,外边的饭,少不了地沟油化学元素,我还想多活几年。
李宝轩说:我请你吃的饭,绝对不会有地沟油化学元素。咱们吃五脚猪,清水炖五脚猪,只放点盐,放点生姜,别的一点都不放。
章鸿文调到这个大学两年多了,基本没在外边吃饭,不知道有种五脚猪可以吃?问:什么是五脚猪,我还没听说过长五只脚的猪?
李宝轩说:吃的时候我给你说什么是五脚猪,你现在就给方老师打电话,不要做晚上的饭。我们一块吃。
章鸿文还想推辞,又琢磨要是太坚持个性,没有朋友也不行。也就不再说什么,算是答应了。
他们回到会议室,文件已经宣读完毕,开始讨论、报名。没人发言,也没人报名。这些给学生滔滔不绝授课的老师,到了开会却惜言如金。总支书记见大家不发言,就引导:大家有想法就说出来,我们是开会,会上发表的言论,就是错了也不抓辫子。大家还是不发言。不抓辫子也不发言,这是不好发言的事情,能在大众场合说自己觊觎人事处处长的权力,能说这个职务的油水太大?当上几年。集资房的钱都不成问题,家里的茅台中华用不完。还得朝回收礼品的店里送;走到人前头,除了比自己级别高的,别的人谁敢不给自己低头,谁敢不给自己弯腰,谁敢不给自己贡献好听话?但是,这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在人前说。教授副教授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爱面子,就是心里想得能冒出烈火,脸上还得装成冷若冰霜。
总支书记在大学呆了二十多年,天天和他们打交道,怎么能不知道他们的脾性。用他喝醉酒的话说,他们翘下尾巴,就知道要拉啥屎;他们撅下屁股,就知道要放啥屁。所以,他不急,耐心等待。大家还是不语,男老师抽烟,不抽烟的闭着眼睛,养精蓄锐。中医讲究,久语伤气,气虚是教师的职业病,闭目养神是最好的养气办法。书记见大家不发言,总得有人发言,就既当主持人,又当发言人,一身两职,一肩两挑,又讲了二十多分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可以给上头交代了,就做会议总结:大家不好意思在会上报名,咱们就不公开报名,散会后给我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散会了,教授副教授们站起身子,缓缓朝外走,脸色平静如水。似乎美国华尔街的枫树叶子飘落,俄罗斯黑海的海豹交配。日本东京的男人在喝酒,中国秦岭的狐狸在追逐,与他们有屁关系?
李宝轩跟在章鸿文身后,下楼梯的时候,赶忙走到他旁边,搀扶他的膀子,很殷勤。章鸿文朝旁边趔了下,说:我自己能走。李宝轩说:我搀着你,安全一些,这楼梯年代久了,小心滑倒。
章鸿文没有让他搀,心里有淡淡的尴尬不安,自己也就五十多点的年龄,没什么大病,哪能让人搀着走?尴尬不安过后,又琢磨,自己和李宝轩没有过多交往,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为什么要搀自己下楼梯?这年头。对自己没利的事情,谁会下力气,何况还要破费?古人都说了,无利不起三更夜,何况一顿花费不菲的酒饭?
章鸿文李宝轩并肩走出学校门口,就要分手时,李宝轩又给章鸿文说:你回去把方老师叫上,六点在美食城见面。我提前去订包厢,订好了给你发信息。
章鸿文还是琢磨不透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吃饭,琢磨不透的事情,就不能去做,做了容易犯错。吃顿饭不是大事情,但吃了人家的,就要给人家回报,自己拿什么回报人家?古人都讲究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一饭之恩,当永世不忘。就试探着问:李教授,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办,我一定给你办,饭就没必要吃了。咱们都是工薪阶层,没有第二渠道收入,何必花不必要花的钱。
李宝轩也笑,笑的时候面部动作还是很难看,说:你多心了,我请你吃饭,完全是敬佩你的学养,根本没有请你办事的愿望。吃次五脚猪,两百块钱花不完,咱们收入再低,也不在乎这点钱!
章鸿文见李宝轩把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好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