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嘴躺在沙发上,抽着烟,心情很好。
他这次回白家屯受到村里人和镇书记的热情招待,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觉得,还是农村人朴实,讲情分。这些年,自己是混得不错,有了几千万,但屯子里的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啊。一顿酒席就让他们高兴得喜笑颜开的,自己当初从屯子里跑出来的旧事,被大风吹走一样,无影踪了。这让他收在心里十几年的不好意思,一扫而去。看来,钱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你有钱了,即使不给他们,他们同样尊重你,把你当个人看。钱就是人的面子,就是一个人的模样。
虽然这样,但当他想到那天给白香亭敬酒时的情形,心里还是觉得欠了白家的情分。那天,当他端着酒杯来到白香亭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白大爷,我给您老人家敬酒了!你就原谅我吧。”白香亭也站起身子,举着酒杯说,“进财,啥也不说了,都过去了!”说罢,一饮而尽。现在想来,赵大嘴觉得白香亭并没有真正原谅自己。
赵大嘴的思绪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要说对自己有恩,白家屯对自己最有恩的就是白香亭了。赵大嘴的父亲挖茨淮新河死在工地上时,赵大嘴才六岁;两年后,母亲在一个飘雪的夜里,跟着修秤的那个人走了,一走再无踪影。这中间,赵大嘴不止一次地埋怨过母亲,当时甚至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现在,他找到了母亲,他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慢慢地理解了她。可在当时,八岁的赵大嘴却成了真正的孤儿。
每当想到这一段日子时,赵大嘴心里都特别难受,只是这些年随着年龄增大,那些感受渐渐淡了些。
母亲走后,当生产队长的黑炮叔给村里开了个会,开会那天赵大嘴就在会场,他听得真真切切。黑炮叔说,“孩子他爹死在工地上了,娘又跟人跑了,没爹没娘可怜人啊。从今儿起,这孩子上学的学费队里出,每家做饭时都多添碗水,孩子到哪家吃哪家!”从此,赵大嘴就真正吃上百家饭了。大嘴这个外号,也是从那时被屯子里的人叫起来的。
但大嘴去得最多的还是白香亭家。白香亭是大队里的医生,家里伙食好些不说,主要是饭按时按点得多。赵大嘴在白家吃得多,加上平时白香亭还不时教给他认那些草药,他与白家的感情自然最深。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分责任田那年赵大嘴十七岁了。也自己独起锅灶做着吃喝了,他也分得两亩多地。庄稼活不用学,人家怎么着你怎么着。这时的赵大嘴已在生产队里干了两年农活,基本的活路都学会了。
又过了两年,赵大嘴成了十九岁的小男人了。正是在这一年,白香亭唯一的儿子突然得急症死了,白家的媳妇菱子就成了寡妇。赵大嘴出于感恩,常常帮着白家做田里的农活。这样一来二去的,就与菱子好上了。菱子也不大,才二十三岁,刚生了儿子小光,这样的年龄要守得住寡是很难的。
那是一个月挂头顶的晚上,大地上弥散着扑天盖地的麦香和被镰刀割断后的麦秆甜味儿。赵大嘴正在与菱子一道割麦子。天已经退去了白天的热气,微风吹过来的麦香和麦秆的青甜味,让大嘴感觉到心里特别舒服,浑身又长出使不完的劲儿。这时,他脱去了褂子,只穿一件红色的背心,弯腰弓背,随着镰刀的挥动,在沙沙的声音中,一丛丛麦子便倒了下来。菱子是与大嘴一道从地头开镰的,可她毕竟力气小,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大嘴的身后。她见大嘴已经割到麦地中间了,还在那埋头向前,就喊了声,“大兄弟,你的腰是钢的啊,喘口气等等我!”
大嘴只顾镰刀挥舞,根本没有听到菱子的话。这时,菱子有点恼,更主要地是心疼大嘴,就直起身子,拎着镰快步走向大嘴。她来到大嘴身后,大嘴依然没发现,仍一镰一镰地割着。月光下,菱子见大嘴背上一层滚动的汗珠子,便更心疼,就大声说,“看你的背上,歇会儿吧!”这时,大嘴才发现菱子站在身后,便直腰,笑着说,“天真好!”
菱子心里突然跳得厉害,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抹大嘴背上的汗珠子。她的手软软的滑滑的,抹在大嘴背上,大嘴突然就有一股电流迅速传遍全身,又从每一个毛孔里蹿出来,身体便颤抖起来。这颤抖立即顺着菱子的手,传到了菱子身上,菱子的身子也开始颤抖起来。突然间,两个颤抖着的身子合在了一起;这时,颤抖越来越重,通过他俩的身子传到割下的麦堆上,麦堆便加剧着颤抖起来;顺着麦堆传到麦地上,整个土地也跟着颤抖起来……
后来,这事还是败露了。白香亭气得要死,黑炮叔就来劝解。当赵大嘴想跟菱子结婚时,黑炮叔恼了,脱掉破鞋就打。从此,赵大嘴离开了屯子。
这些事儿在赵大嘴脑子里就像电影,不知道过多少遍了。他现在想,时光也过去了十几年,往事都过去了,但自己是对不起白家的。于是,他就决定再回屯子时,一定当面给白香亭赔罪,甚至想把白香亭的孙子、菱子的儿子白小光带到药都城来,让他跟自己学做药材生意,以减轻自己心里的歉疚。
这段时间,赵大嘴在城里老回忆和想着屯子里的事。而屯子里的马六指、马热闹和其他村民,心里像起了风一样,也都被赵大嘴弄得心旌摇动了。他们各有各的盘算:马六指是想赶快陪石书记一道去药都城,他要动员赵大嘴在镇里建个中药材饮片厂,自己弄个副厂长什么的干干;马热闹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到赵大嘴能把他弄到药都城里,跟他一道混口饭吃,哪怕跟他当保镖也行;其他村民呢,没把赵大嘴回来办企业当回事,因为办了企业跟自己也没啥关系,他们就是想赵大嘴下次回来能不能真发点钱。有一点是相同的,村民们都觉得,赵大嘴原来与自己一样地里刨食,这说发财就发财了,他凭什么发财啊?当初没少吃过俺家的饭呢,发了财不让俺也沾点光,那就是不地道,就是对不起人。
其实,赵大嘴已经有了主意。他是想在屯子里做两件事:一是成立一个中药材种植合作社,二是为村里建一座敬老院。他要让屯子里的地都种玫瑰和薄荷,先给村民们签好收购合同,提供种苗、提供肥料,村民们只要管理一下就行了,三年后药材成熟了就保底收购。而且,他还根据现在的行情做了估算,三年后无论药材是涨价还是掉价,他都保证让每亩地年收入不低于两千元,这就远远大于现在种粮食的收入。建敬老院,他也是细想过的。他是想建一个四五十张床位的,投入一百万就足够建成,现在国家对民办敬老院还有补贴,自己每年也投入不多。这样,他就可以圆了回报屯子里人的梦想,让那些老年人都进敬老院养老去。
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当然是细算过账的。如果药材行情好了,他赚的钱远远能养住敬老院;即使行情变化,除了一次性投入的钱也贴补不了太多。再说,药材行情变来变去的,今年赔明年赚,不可能总是赔。即使是药材赚不了钱,也不会亏哪里去,凭这些年的经验,他对中药材行情还是有把握的。钱算什么呢?钱多也是一日三餐,钱少照样一天一天地过。相反,这些年赵大嘴倒是为钱有些烦心了。妻子丽娜和儿子就知道花钱,丽娜做美容、打牌、逛街。儿子赵童学习不咋样,可就知道要名牌东西,没少给赵大嘴惹气。
这些年做生意,赵大嘴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觉得钱就是流水,从每一个人的手上流过,你有钱说明钱从你手上流得多一些,你没钱就是从你手上流得少一点;到最后,人一撒手,再多的钱都是没用的,只有经自己的手花了、用了,才是自己的钱。这个想法是从前年他才有的,触动他的原因是一个有几个亿资产的朋友,突然间倒在了谈生意的桌子上。也就是从那时起,赵大嘴突然开悟了,才把钱看开,不再像过去那样惜怜钱了,才决定要回白家屯完成自己的心愿。
赵大嘴回屯子一个月后,马六指陪着石利军来到药都城。现在,草营镇是党政一肩挑党政合一的试点镇,石利军既是书记又是镇长,自然就比别的镇鲜亮一些。赵大嘴在高速路口接到石利军时,就开玩笑地说,“石书记,你这奥迪一坐就知道你的级别是副县。咱那谯城乡镇坐奥迪的估计你是头一份儿。”
石利军握着赵大嘴的手,笑着说,“赵总,看你说的,镇里也是个空架子,一年的财政收入都不抵你一个人。哈哈,这不是来招商了么!”赵大嘴赶紧说,“哪里,哪里,父母官的话,我哪敢不听啊。上车吧,先住下来,然后到我公司指导指导!”
车子直接开到药都假日酒店。赵大嘴已经提前作了安排。石利军和马六指下车,进了酒店门,赵大嘴的秘书刘东就已在门口等了。石利军住的是商务套间,马六指和司机一人一个单间。赵大嘴陪着石利军进了套房。刘东陪马六指进的房间,按照赵大嘴的嘱咐,刘东进房间后就给马六指讲了如何使用房间里的东西。他虽然是村书记,但这五星级的酒店肯定没有住过,保准里面的物件他有不会使的。
中餐吃得简单些,只喝了一瓶酒。吃过饭,赵大嘴让他们先休息会儿,说四点来接,到他公司去看看。马六指有点急,就说,“休息啥,都是坐车来的,就直接去吧。”赵大嘴看一下石利军,就说,“六指哥,你不累,书记大人累啊。还是休息会儿吧。”这时,石利军就对着马六指说,“马书记,休息会儿吧,赵总也得休息会儿呢。”说罢,几个人都笑了一下。
四点半,石利军和马六指来到了赵大嘴的公司。赵大嘴的“鑫源中药材贸易公司”坐落在药材大市场不远的“药都大厦”九层。电梯到九层,赵大嘴领着他们在这一层仔细地参观起来。这一层足有两千多平方,是那种装修精致的商务风格。石利军一边参观,一边点头。他是见过世面的,就这办公楼的阵势就足以说明实力。他心里暗喜,看来赵大嘴还是有实力的,在镇上投资个厂子是不成问题的。
接待室是比较豪华的。马六指惊奇得不行,他不停地四处乱瞅,乖乖,这都是电视上才有的呢。这个赵大嘴当真是挣得大钱了啊!马六指立即想到,这钱要是按正路得多少年才能挣到呢。他是不相信赵大嘴有这能耐的。想当年,我们光屁股玩时,也没见你小子的小鸡鸡比我长到哪里去,这怎么说发就发成这样了?
谈话是开门见山的。石利军详细介绍了招商引资的一些政策,并说了自己想让赵回镇上办一个厂子的想法。赵大嘴成竹在胸,他绕来绕去说东说西,最终还是把自己想办一个规模在1000亩的“中药材种植合作社”及“敬老院”的决定说了。石利军一听赵大嘴详谈了他的想法,并且从他那态度上看也是难以改变,于是就顺坡下驴地说,“也好,也好!先办起来,镇里一定会大力支持的!”
话题转到一处了,谈话就一路下来,进行得顺畅。五点半,赵大嘴就说到了实质性的东西。他说,就让马六指来当这个“合作社”的社长;办敬老院的地方由镇里或村里提供,房子和设施由他投资,运营的费用先从民政上申请补贴,不够的由他来补。马六指一听让自己当合作社社长,心里高兴坏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心里想,大嘴这个狗日的还真有良心,没忘了我呢。这些事,很快就谈妥了。石利军还当即给敬老院起了名,就叫“喜洋洋敬老院”。最终,赵大嘴表态:半月后回草营镇签合作协议,并打现金一百万!
晚餐是在福记海鲜楼吃的。赵大嘴让妻子丽娜和儿子赵童都来了,同时还请了药业协会的关会长,加上秘书刘东,一共八个人。石利军今天也十分高兴,他觉得赵大嘴这么爽快地答应办这两宗事,那以后办厂子的事一定能行。这样想着,喝酒时就主动得多。马六指呢,也有了出乎意料的收获,他想自己当了社长,那还愁钱不往自己腰里进吗。尤其是见了赵大嘴这大闺女一样腰肢的丽娜,就话更多了。不停地敬酒,说着客气和恭维的话儿。丽娜今天心情也很好,在赵大嘴的老家人面前尽力展示着自己的风采。
当然,最高兴的要数赵大嘴了。在别人对自己妻子和儿子的夸赞声中,加上喝进肚子里的古井贡酒,真有点飘飘然了。人活一生不就图个面子吗,不就图个人前能让人羡慕,人后被人夸赞吗。尤其,像他这样从穷光蛋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脱了多少层皮的苦都咽在肚子里,不就图今天这样人前的光鲜吗!
这样,人人都高兴的饭局注定是要喝多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