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北京鼓楼后豆腐池胡同15号，门上还是挂着湖南学子们很熟悉的铜牌：板仓杨。这是杨昌济在北京的家。
在毛泽东没来北京前，经常进出杨家大门的是那个没有缺点的周家大公子周春。周春在杨昌济聘为北京大学伦理学教授时，也正好考取了北京大学，成为中国最高学府的一名学子，但这还不是周春出入杨家大门的理由。
周春出入杨家大门的真正理由，是因为杨昌济很快就发现了周春在伦理学方面的独特悟性。最让杨昌济吃惊的是，有关伦理学方面的很多经典著作，这个年轻人都已经看过，并能对那些经典提出很多有理有据的质疑。说实话，杨昌济想起他在周春这个年纪的时候，那些经典他也没有周春读得那么多。
杨昌济激动了，作为一个资深教育家，他对天才弟子的敏感从来就没有淡漠过，对得意门生的数量也从来没有满足过。这使他自然想起了在湖南的那两个得意门生：毛泽东和蔡和森。杨昌济非常明白，湖南的那两个得意门生不是学问之才，而是济世之才。但眼前的这个周春，却像是个做学问的天才。
其实，还有一个人比杨昌济更喜欢周春，那就是杨夫人向振熙。
只有杨开慧对周春视而不见。
这天，刚到北京的毛泽东突然出现在杨家门口，笑眯眯地问一句开门的杨开慧：“小师妹，许久不见，想哥哥了没有？”
杨开慧翻一眼毛泽东：“你抬举我了，我哪有这么伟大的哥哥？”说完便朝里面喊一声，“妈，来客人了。”
毛泽东又是一怔：“我什么时候成了客人了？”
吃饭的时候，一直不太说话的杨开慧突然扯扯毛泽东的衣服说，“叫你多带点衣服来，就是不听，冷死你都活该！”
毛泽东笑了，他觉得从前的那个小师妹又回来了：“小师妹在信中的那句话，让我一直温暖到现在，那句话就是哥哥身上最温暖的大衣。一想起你那句话，我就觉得寒冬也是暖春，就不知道冷了。”
杨开慧终于笑起来，她望着父亲杨昌济说：“爸爸，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得意门生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杨昌济想想说：“我没觉得啊，再说了，只要能把我女儿逗笑，油嘴滑舌也是气吐馨兰的好文章。”
匆匆抵京的毛泽东很快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但很快，毛泽东他们就发现，筹资的难度远远超出了想象。他们遇到的那些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们，说起赴法勤工俭学的意义来，个个谈得深刻，可一谈到钱，就开始环顾左右而言他了。
这天，杨开慧在部署，准备几天后的几个人，就出发了。
丽日晴天，华法教育会负责人李石曾正在花园中浇花，杨开慧蔡和森萧子昇等三人就不知用什么办法溜了进来。
李石曾笑笑说：“还不死心啊？”
萧子昇就说：“李先生你误会了。我们这次来，是想向先生讨教一个无政府主义的问题。我们知道你是我国无政府主义学说的泰斗，你要不能解答，就没人能够解答了。”
李石曾问：“你们也对无政府主义感兴趣？”
蔡和森说：“何止是兴趣。我们都是无政府主义的忠实信徒，是先生的忠实追随者。先生的那本有关无政府主义的专著，我们都能背下来。蔡和森就真的背起来。背了两段以后，萧子昇就打断了蔡和森，说蔡和森背错了一个字，说他可以一字不错地背过来。说完，他也展示起来。”
李石曾就笑了。李石曾明白，这两个从地下冒出来的所谓忠实信徒是什么来意了。他想，嫩了点，就这么点小花样也想把他李石曾迷惑住？不过，倒也是难为这两个年轻人了。如此用心良苦，反倒让他有些过意不去了。
没想到，一直不说话的杨开慧，却不合时宜的说了几句要命的话：“李叔叔你别信他们，他们是为了讨你好，临时抱佛脚抢背下来的。他们讨你的好，就是想哄你出钱。”随后，杨开慧说：“我是北京大学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真正学过先生那本无政府主义专著的是我。我爸很早就要我好好读一读先生的那本专著。我爸说，当今学子，不可以不读李先生的那本专著。不信，我可以倒过来背给你听。”
几个人都怔住了。蔡和森和萧子昇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不是事先导演的内容，事先设计的剧情中没有这一出。
李石曾却很有兴趣地望着杨开慧，难怪这率真的天使、天国的女儿，是名门的闺秀：“哟！难得啊难得，学界无人不知，你的父亲杨昌济先生是我国伦理学的泰斗。杨先生的修学与为人，老朽素来视为楷模。难得他还对老朽那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如此抬爱，这反倒让老朽汗颜了。来来来，屋里坐屋里坐，我们坐下来慢慢聊慢慢聊。”
李石曾今天似乎显得特别的高兴。先是海阔天空地说着，然后竟然主动问起蔡和森他们，说：“你们赴法勤工俭学的经费问题，我再去想想办法，多了没有，五千大洋我还是榨得出来的。既然是挤出来的，三天吧，我腾挪一下，你们来拿钱。”
离开李家之后，几个年轻人喜疯了。蔡和森看看萧子昇说：“子昇，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应该请小师妹吃饭？”
还真就庆贺了一番。因为，毛泽东那边也收获颇丰，恩师杨昌济的老朋友老乡章士钊先生竟然私人拿出了两万大洋，说是为湖南学子尽点微薄之力。在章士钊的感召下，现场另外两人当场表态，也要为此慷慨解囊。
留学经费的问题到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饭桌上，毛泽东听蔡和森萧子昇一个劲地夸杨开慧，也是感慨万千。毛泽东说：“我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聪明的妹妹啊，从小就冰雪聪明。长大了谁要是娶了她，那是娶了一生的福。”
这本是一句夸人的好话，杨开慧笑着听着却变了脸色，没好气地呛了一句毛泽东：“你不要那么虚伪好不好？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杨开慧此话一出，把几个人整得莫名其妙。
还是毛泽东首先打消了尴尬。毛泽东笑问萧子昇蔡和森：“你们两个，刚才是不是得罪小师妹了？萧子昇说，没有啊，怎么可能得罪小师妹呢？我就是得罪你我也不会得罪小师妹。”
蔡和森说：“是啊，我们哪敢得罪她呢？我们都恨不得想把小师妹捧到神台上供起来。对了，是不是你得罪她了？一定是你得罪她了，你老实检讨一下，你要不好好检讨，你今天别想吃饭。”蔡和森说完，还真把毛泽东手里的筷子夺下来。
毛泽东想了想说：“我得罪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都恨不得让我妹妹骑在我肩膀上，走千里万里我都不喊累。我怎么会得罪她呢？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让开慧妹妹骑在我肩膀上。”
毛泽东说完，就真的走到杨开慧身边蹲下来：“妹妹，你上来。”
杨开慧就笑了。杨开慧问蔡和森：“和森哥，你们说世上最厚脸皮的人是谁？”
蔡和森说：“那还用问吗？看看你脚边的那个人，就知道了。”
杨开慧笑着拍了拍毛泽东的头顶：“厚脸皮，还不快起来？”
饭后，萧子昇逮个机会问蔡和森：“和森，你有没有发现，小师妹对润之的味道有点古怪？”
蔡和森说：“你都看出来了，我还能看不出来？不过我要提醒你，最好把你的自作聪明放回肚子里，别拉出来。有些事，还是装糊涂的好。一挑明，反而会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在这期间，经杨昌济推荐，毛泽东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做了一个勤杂工。其实，杨昌济把毛泽东推荐到北大图书馆去工作，并非仅仅是替毛泽东的生计考虑。他有着深长用意，至少先让毛泽东感受一下北大浓厚的思想氛围。
一天，杨开慧突然对父亲说要跟他打赌，赌毛润之先生不出一个月就能在北大冒头。“爸，你忘了？现在的北大是个什么地方呀？是个思想到处冒芽、主义遍地开花、文章互相争风的地方。这种地方天生就是给毛润之先生准备的。就好比一颗种子落在了最适合他的地方，那种子他想不冒芽都不行。”
杨昌济笑着说：“听我女儿这么一说，我感觉我可能输定了。”
被杨开慧叫成毛润之先生的毛泽东，此刻也笑了。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在他的心里，却油然生出一种知音般的感动。原来小师妹这么懂他啊，我从前小看她了，我的小师妹长大了，难怪她不叫我润之哥了。她叫我毛润之先生。他第一次觉得，小师妹叫他毛润之先生，他竟然听着很顺耳，特别顺耳。
后来的事情果然被杨开慧所言中。
说来也巧，在毛泽东工作的新闻阅览室，往左是陈独秀的办公室，往右就是李大钊的办公室，楼上是校长蔡元培。胡适、鲁迅等人也常来这里借阅书籍、报纸。中国思想界与文化界的精英们竟是如此集中地在毛泽东的眼前来来去去。特别是李大钊和陈独秀，不仅是中国思想界的先驱，也是青年学子们的偶像。
但是，在青年毛泽东的心目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偶像。这种心态和意识甚至贯穿了毛泽东整个一生。有趣的是，心中没有偶像的毛泽东，却在以后波澜壮阔的人生起伏中，成了亿万国人的偶像。
真正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情起于一场辩论。
那似乎是一场高屋建瓴的辩论，北京大学的精英们几乎齐聚于此。辩论将到高潮时，胡适先生正在针对“一战”结束后的国际关系与国际格局侃侃而谈，其语言之奔放，思想之汪洋，充分展现了一个思想辩者的迷人风度。
就在胡适先生沉迷于思想的汪洋恣肆中，有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冒了出来：“胡先生的话我不敢苟同。”一句话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
此人是谁？在场的人似笑非笑地等着这个陌生年轻人的下文。
毛泽东说得很从容很宁静，他的陈述，国际关系史被他轻轻剥开又轻轻合拢，国家之间的利害转移随着他不容置疑的逻辑分析和因果推断而触目惊心地展现于现实之中。满场鸦雀无声，人们听入迷了。
最后，毛泽东用一句石破天惊的结论结束了他的演讲：“未来的二十年，中国和日本必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毛泽东说完后，听者许久没有反应，满场还是一片鸦雀无声。许久，才猛然爆发出雷阵雨般的掌声。
陈独秀、李大钊开始主动约见毛泽东，毛泽东能以平等的心态与两位革命先驱侃侃而谈。
杨昌济这天特请毛泽东来家吃饭，几个人刚刚上桌，周春就到了。毛泽东对这个英俊潇洒斯文有礼的老乡也很有好感，并且知道恩师杨昌济对周春的学术天才倍加赏识。周春的到来让毛泽东感到很高兴，他一高兴，思维就开始超前了。
桌上，毛泽东举杯跟周春碰了一下，并笑眯眯地问周春：“我说，我的准妹夫，准备什么时候迎娶我妹妹啊？”
杨开慧的脸马上就沉了下来。杨开慧先是看着杨昌济问：“爸，你什么时候帮我定了未婚夫了？”
杨昌济笑问：“我有这么大的权威吗？”
杨开慧有转向向振熙：“妈，你什么时候帮我定了未婚夫了？”
向振熙瞪她一眼：“我有这么大权力吗？”
杨开慧点点头，然后盯着毛泽东说：“那这就怪了。我爸我妈都没有给我定未婚夫，毛润之先生凭什么就给我定了未婚夫了？你算我家什么人啊？你未必比我爸我妈还大？”
气氛马上尴尬起来。这个时候，杨昌济是最方便圆场的。但杨昌济却什么都没说，杨昌济只是笑，那种笑看起来有点怪异，好像眼前的一幕很有趣。
杨开慧说完就离开饭桌，气冲冲走了。聪明的李一纯马上跟了出去。
此时此刻，最感到莫名其妙的自然是毛泽东。倒是向振熙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对毛泽东说：“润之呀，你别放在心上，你自己的妹妹你是知道的，她被她爸惯坏了。”
毛泽东笑起来：“师娘啊，你有所不知，开慧妹妹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脾气了，我早就习惯了。有时候她上秒钟跟我发脾气，下秒钟又对我笑起来。反正她冲我发脾气我由她发，她冲我笑我由她笑，只要开慧妹妹愿意，她对我怎么样都行，谁叫我是她哥啊。”
李一纯追上杨开慧以后，两个人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坐下来以后的李一纯忍不住拍了拍杨开慧的脑袋，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才发现，天下没有比你更笨的女人了。好，给你指点一二。告诉你，我不喜欢的男人，我会让他看见我就像看见鬼，能躲我多远就躲我多远。要是有个我喜欢的男人让我寝食不安茶饭不香，我会让他看天时天上有我，看地时地上有我，吃饭时饭里有我，睡觉时梦里有我。我要他白天黑夜每时每刻看见的全是我。”
杨开慧说：“亲爱的嫂子，据我所知，我哥哥可没有你所形容的那么痴情。”
李一纯说：“我有句实话告诉你，你听了以后可别太伤心。你哥哥不是我想爱的那种男人，他只是我不讨厌的男人。”
杨开慧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当初？”
李一纯说：“我跟你哥怎么成家的你不知道啊？两家的父辈都是深交的朋友，你有男我有女，那不说着说着就说到一块去了？当初我父亲李傥先生还威吓我说，我要不嫁你哥，就把我嫁给彭家的大公子。那个公子你没见过我见过，那一双眼睛在你身上溜来溜去就没停过。这么一比，你说我该嫁给谁？”
杨开慧问：“需要我把你的话转告给我哥吗？”
李一纯说：“我早就告诉你哥了。”
杨开慧问：“想不到我哥竟然如此超然淡定。”
李一纯说：“那不是淡定，那是知足。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照顾你哥的，一个男人有我陪伴左右，都会想活得长一点。”
杨开慧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话好像不应该跟我说。”
李一纯说：“笨蛋，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我的小姑子，我也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你的嫂子。”
李一纯说完，又拍拍杨开慧的脑袋：“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爱情这种东西其实很简单的。喜欢就把对方抓到手里，不喜欢就让对方走开。哪里像你这样遮遮掩掩不痛不快不疼不痒不明不白的，累不累啊？”
李一纯说完，就起身走了。
杨开慧望着李一纯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人，还是我嫂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