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虽不再议论这件事,尤步德却一直心神不宁,夜里常常睡不着,睡着了就做噩梦。
叶桂花似睡非睡,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示意让他搂抱——这是叶桂花想跟他那个的常态动作。搁以往,他会一个激灵,精神振奋,将叶桂花压在身子底下。而这时候,才从噩梦中惊醒,尤步德把叶桂花的胳膊推到一边,翻身给她个后脊梁。
他心里明白,自己之所以噩梦不断,是老婆打了文佳佳后,文佳佳出人意料没把事情闹大,又不声不响把办公桌搬出去和小张挤一个屋。这种反常举动令他心神难安。
因为老婆打了文佳佳,从来没和他单独谈过话的潘高生把他叫到办公室,阴沉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这件事,要看文佳佳的态度,她要是不依不饶,你两口子也只能是吃不了兜着走!潘高升的意思,尤步德只有求得文佳佳的原谅,他那里才好说话。
尤步德把经理的话说给叶桂花,也想趁机数叨老婆几句,叶桂花硬邦邦顶他说:你不要以为我打她打错了!我怕啥?大不了躺在派出所地上不起来,有能耐他们就把我开出地球去?再说了,无风不起浪,人家不议论别人,单议论你俩。不是我说你,就是真没有那事儿,也一定有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要不,咋会传出这些话来?我不追究,你倒还来劲儿了!——能的你!老婆一顿戗白,尤步德不再吭声。不过,叶桂花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不像是违心的话:事情都过去了,你要是真想跟姓文的说声对不起,我也不反对。
第一次道歉,是在影剧院看电影。文佳佳坐前排,他坐文佳佳身后。当时,不同地点的两个影剧院,错开时间放同一部新电影,跑片子的还在路上,看电影的人只能在座位上等。尤步德瞅左右没几个认识的人,跟文佳佳道歉是个机会。向前探探身子小声说:佳佳,你,看电影?文佳佳正跟一个男青年低头聊天儿,听背后有人喊她,扭头见是尤步德,一副尴尬无趣的丑脸。说:不看电影坐这儿干啥?说罢又扭过头去。
尤步德吃个闭门羹,这在他是意料之中,鼓起勇气又说:那天……那件事……实在……对不起!
回家跟你老婆道歉说去!文佳佳不回头,戗他一句。
希望……你……原谅!
你希望我原谅谁?文佳佳转过脸又扭过去,带着愤恨耸耸肩,坐直身子,不再理任何人。
正与文佳佳聊得有趣的男青年,听尤步德说话不明不白,惹得文佳佳生气,连他也不理了,便冲着尤步德说道:神经病!
电影没结束,尤步德就提前离开了。
第二次单独见到文佳佳,是在商场内一个服装摊位旁边。当时,他在不远处看见文佳佳正在试一件新衣。文佳佳试衣时,服装小姐一个劲儿夸衣服就像是为文佳佳量身定做的,穿上最合适不过。颜色衬人,价格便宜,不买后悔。说得文佳佳动了心,开始与服装小姐讨价还价。他看是个机会,慢慢近前站住。文佳佳分明看见了他,只装没看见,继续与服装小姐砍价钱。服装小姐见他过来,以为他也要买衣服,跟他打招呼,问他想选啥样式。他说不买衣服,指指文佳佳说,跟她说句话。文佳佳一听,双腿挺直,身子外撤,冰冷的眼睛看着他,看得他一时慌了神,吭哧半天,说出口的还是那句话:那天……那件事……实在……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儿别的!文佳佳气恨地把试穿的衣服摔到服装小姐怀里,一跺脚转身离去。
好不容易就要谈妥的一笔生意,硬是让这个臭男人给搅黄了。服装小姐一肚子不满意,掂着衣服对着尤步德抖了抖,看着别处说:今天不知是咋了?出门就碰见头狼猪,煽情不拣地方!
尤步德听得明白,她这是在骂自己,搁以往,他不会白吃这个亏。这会儿,他没了跟指桑骂槐的服装小姐论高低的底气。因为,确实是自己一句话说恼了文佳佳。文佳佳走了,卖衣服的失掉赚钱机会,搁谁谁会高兴?他感觉有些对不住卖服装的小姐,理亏着低头走开。离开时,他感觉周围的目光都在看着他,自己也真像头窝囊又丑陋的笨猪。
第三次和文佳佳不期而遇,是在办公楼洗手间的水池边。他从厕所出来,打开水龙头照着壁镜洗手。壁镜里出现文佳佳的身影。
机关的人都集中在大会议室开会,走廊里不见人。尤步德不想丢掉这难得的机会,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管低头洗手的文佳佳,还是那句话:那天……话没说完,文佳佳忽地抬起头,杏目圆睁,满眼含泪,怒声叫道:尤步德,你,你还叫不叫人活了!吓得他慌忙离开……从此以后,直到他调出行政办公室,文佳佳升任古城办事处主任,二人再没见过面。
今天,身为办事处主任的文佳佳,打发十分清楚他们“闹不团结”原因的小张来叫他,要和他谈话,太阳打西边出来,有些反常。
尤步德满腹狐疑,几乎是磨蹭着来到他非常熟悉的那间资料室。
资料室还是老样子,一张桌子,一把旧藤椅,一张单人床以及杂七杂八的文秘资料。他离开行政办公室后,资料室成了小张加班加点熬眼磨屁股临时休息的去处。
文佳佳见他进来,从藤椅上起身,对他笑笑,示意他坐。正陪文佳佳说话的小张随即离开。
和文佳佳见面,他没有再提过去那件事的意思,也没了再向文佳佳道歉的想法。面无表情,等文佳佳说话。
去古城办事处当主任已半年多的文佳佳,穿戴更加讲究也更加时髦,人也更显漂亮。夏日里,鸡心领不带袖儿的蚕丝蓝底碎花连衣裙,凸显高峰细腰,头发染成棕黄色,中间烫出一卷儿一卷儿的菊花形,下端一绺一绺蜿蜒下垂,新颖又别致。先前的鸭蛋脸原本黑里泛红,名副其实的黑牡丹,现如今,已变得粉白细嫩,灿若桃花,和过去判若两人。只可惜,长脖颈的微黑与粉红亮白的面容形成对比,便显不甚协调。尽管如此,尤步德还是暗自叹服,环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还能改变人的相貌!
文佳佳向资料室里逡巡一眼,没话找话,带着感慨道:不来这地方快一年了!回想写新闻那会儿,改稿子你争我吵,各不相让,还真有几分怀念呢!随后问道:这些时你都忙些啥?
他回答:监察室,你了解,闲差。看看报纸喝杯水,兴趣来了练练毛笔字,再就是找本书看看。读点儿书,感觉挺不错的。前几年,虽说上了个函授专科,书本知识囫囵吞枣,说不上扎实。有时就想,再念两年大学多好!
你真的还想上大学?文佳佳截住他的话。
随便说说而已。都到了这般年纪,还上什么学、读什么书呀?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苦笑着叹口气。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必须再去读一次大学。这是领导交给的任务!文佳佳把话引入正题。
再去读大学,还是领导交给的任务。他一时听不明白。
文佳佳绕着弯子说:现在的形势我不说你也知道,提职务、晋职称,没文凭不说事。有文凭得风势,一路畅通。你没见好多人都在千方百计捞文凭!咱领导也得跟着形势走不是?他现在虽说是处级干部,就因为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文凭,高级职称没能评上。再有三两年,总部几位主要领导先后到站,二十多个分公司和直属部门的不少处长、经理、书记都在盯着那几个位子。听说,有人已开始去上边活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咱领导也有进步的愿望和要求,拿个文凭,应付一下,是必须的。可眼下你也知道,他管着四个分厂,一千多号人,哪来的时间去读书拿文凭?这件事他跟我说了,我想想,也是。一手难得两头顾,他是有难处,但也不是没办法解决。这会儿,你在监察室上班,没啥大事儿,闲着也是闲着,报个函授班,每月去古城工商学院听四天课,坚持三年,给他拿个大专文凭问题不大。事情办好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了,你已经上过函授大专,里边的道道我不说你也清楚。还有,我也想去读函授拿个文凭,到时有啥事,咱俩商量着办。事,就是这么个事;话,我说明了。接不接这个任务,你自己决定。你也没必要出去乱说这件事,说出去也没啥意思,更没必要让你老婆知道。同意上这个学,你表个态,我好跟领导回话。
当替身,代人上学听课考试拿文凭。他听明白了文佳佳话的意思,自己也犯了犹豫。
自参加工作以来,尤步德与人为善,乐于助人,是大家公认的。但这件事能不能答应,该不该去做,他须要考虑。
犹豫之际,文佳佳一句话戳在他的痛处,敲在他的麻骨节上:你要是当不了自己的家!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文佳佳说罢,脸向墙壁,去看墙壁上滴水风干后洇出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在影剧院跟文佳佳道歉,文佳佳也说过一句话,尤步德记忆犹新:“回家跟你老婆道歉去!”现在又说“回家跟你老婆商量去”。两句话不同处只差两个字,都是冲着尤步德在叶桂花面前的窝囊劲儿来的。想起老婆给文佳佳造成的伤害至今难以抹平,文佳佳也绝不会忘记,自己数次道歉都碰一鼻子灰。现在,人家不计前嫌,推心置腹来跟自己谈正事,这正需要自己拿出补过的诚意消除隔阂。尤步德不再犹豫,一咬牙爽快而坚定地说:你跟领导回话,这个学我上。用不着去跟谁商量!随后笑着问道,你说的这个领导是谁?——其实,他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但还是想问个清楚。
文佳佳眯着笑眼打哈哈说:领导就是领导,他还能是谁!
你直说潘经理不就得了!干嘛领导领导的,叫人猜不透!尤步德没有了来时的担心与紧张,他带着轻松笑了。
文佳佳理理秀发,低头不去看尤步德,心里藏着秘密似的自语道:习惯了,不想再叫经理经理的,听着太严肃,也感觉……可能是意识到话说多了,打住话头不再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