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有力领着卢森和王矮三出了村,大踏步往村西走去的时候,显得果断而坚定。冷清而淡薄的云层里,几声凄厉的鹤鸣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王矮三脑后一划而过。王矮三颤抖了一下,一步蹦过去,拽着赶马人卢森的后衣襟,小声说,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卢森停下,说,黑颈鹤叫,你也怕呀?你是鸡胆子呀!王矮三抖着声音说,卢森,我老是感觉到头皮炸,你知道黄特派员是要到哪里去?王矮三说,谁知道,敢情是去找那个大屁股姜寡妇吧!王矮三往地上的红土灰里呸了一口,说,晦气!晦气!黄特派员就是喜好这个,那我们还跟着干什么?回家,回家。我眼皮跳,跟着去了,说不定要出什么倒霉事呢!
卢森正犹豫,走在前边的黄有力回过头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咦,你们干什么?工作还没有干好,就想当逃兵?卢森连忙追上来说,不是不是……王矮三说,我们是怕黄特派员有重要的事情办理,我们跟着不方便……黄有力说,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领你们去一个好地方。啥好地方,黄特派员没有说,他们俩也不敢多问。这样,他们俩就跟在黄有力的后面,黄有力出左脚,他们就出左脚,黄有力踢右脚,他们就踢右脚,逶逶迤迤,向山而行。
卢森、王矮三以及黄有力,都住在山下一个叫做杨树村的村庄。这村庄倚河,卧在一个宽宽的坝子里;这些房子,都是红土作墙,灰瓦苫顶。每一户人家,都两间小屋,一个院子,院子也是红土筑成,这样就很有些特色;这些墙体,都是板筑而成。秋冬时节,地里的粮食都收进了仓,都挂在了檐下,庄户里就有了闲时。人们就请村里的冯五道士看了期辰,将地里的土铲细、洒水,弄得潮湿而又均匀,将放置了一年的墙板取出,敬神,烧香,鸣火炮,就开始修房了。修了房,儿女成人的就可以讨亲、嫁女、分家;父母年迈的,便可以祝寿。承前启后,是杨树村生生不息的传递。但这几年不行了,家家户户都修不起房了,或者都来不及修房了。原来从地主手里夺回的土地,刚下狠力将荆棘除掉,将土层深翻,将农家肥沤足,地里秋天的粮草刚刚割刈,籽实挂在屋檐下,或者藏在深窖里,冬萝卜还在地里,还来不及收回,又一下子就都归到人民公社。就连家里饲养的牲口,火炉上置好的砂锅,吃饭时用的小木桌,全都归到了生产队里的食堂里。杨树村人有意见,有想法,有的听见消息,偷偷将家里的东西往楼角的暗处里藏,往院子里的草垛子里藏,但最终却躲不过公社的特派员黄有力的鼻子。他说,土地是人民的,也是人民公社的,更不要说其他的东西,不主动交出的,犯有私心的,就交给批斗大会处理。有的人也存在着侥幸心理,不交,东挪西藏,结果还是给搜出来了。黄有力站在院子里,往四下里一看,长而大的鼻子猛地一吸,藏在高高的眉骨下的三角眼眨了一眨,就对那些站得笔挺的持枪民兵说,看看那草垛。草垛里的砂锅和瓷碗便无处藏身。黄有力说,看看墙脚那土堆里。民兵们一刨开浮土,一两袋金黄的玉米露了出来。黄有力再说,将那堆煤渣弄开。民兵们一齐用力,将煤堆推倒,一件做工精细的木柜就露了出来。
不仅是这些,还有耕地用的铁犁、开山用的炮杆、院里自找自吃的鸡仔,还有羊、牛、马,都一律充公。大家都不愿意,特别是赶马人卢森。卢森说,我不要土地可以,离开我的马我可活不了!我从六七岁就走在爹的前边,走在马的后面。黄有力说,就凭你那两匹瘦得要飞起来比狗大一点的马,也能实现共产主义?卢森说,它是不能实现共产主义,可是它能养活我,前些年……黄有力打断他的话,吼道,你说!你说!我开大会斗你这个反革命!卢森一听,慌了,连忙说,我不是反革命,我感谢共产党,感谢新中国……黄有力说,那你的马还交不交?还交不交?卢森说,交我是想交,不过以后你要还我,让我来养它、用它。还你?黄有力笑了,只要你听我的,那还不是我一句话吗?
这样,卢森就将马交出,此后的日子里,他对黄有力便是言听计从,虽有想法,却不敢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