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0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槐树乡党委书记何时老刚回到宿舍,就看见分管信访的副乡长陈能哭丧着脸站在门前,陈能眼睛红丝丝的,像刚哭过一场。何时老看不惯都快四十的陈能经常发嗲的矫情状,说陈能是生活在悬浮状态下的人,属于天上飞的。陈能诗情画意般雕琢自己,把自己形象弄得有点假,就像这会儿的表情,给何时老的感觉有些做作。何时老也不说话,在裤带上摸钥匙,稀里哗啦地一阵响,找到了属于“这一把”钥匙,开了门。刚想进去,却被房间的霉烂味推了出来,站在外面等着屋里的气味消散。
何时老被组织安排到市委党校青干班培训三个月,都四十露头了,还到青干班培训?何时老内心是不满的,当了几年乡党委书记,提拔与自己基本绝缘了,安排去培训也就是个幌子,但想想可以打着学习的旗号休养一段时间,便放下心思去了。时间才过去一半,陈能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说你得回来,你不回来,事情就大了。何时老是晚上回到县上的,按照陈能意思,昨天晚上他就该到乡里的,但是过了一段苦行僧生活的何时老哪能放过家里的陈采菊,于是把陈采菊收拾好了,早上又睡个懒觉,才悠悠达达到了乡上。
房间的霉烂味消散不少,起码没有明显的异味了,陈能就帮助何时老抹桌子板凳,然后又弄来一盆水,用干净拖把拖着地说,你不知道事情多严重,我算认得他了,像他那样的咋不飞到天上去呢?何时老不用问也能猜出大概,本来不该让陈能分管信访的,乡长说,陈能属于长在梦幻里的,就让她在地上跑跑。何时老嘿嘿笑笑,指着乡长说,你这家伙不够意思,陈能对你那么敬重,还折腾她?乡长说,在俺这一亩三分地里,谁敢敬重俺?一切还不是你说了算。何时老说,让她历练下也行,但是不许你撒手。乡长打哈哈说,有你呢,俺怕啥!乡长比何时老大两岁,本来也有机会当书记的,因为有点钢,拿谁也不当回事,书记缺位时就被在别的镇当镇长的何时老填了空。乡长很长时间心情不好,但是遇到何时老这样的搭档也就默认了,跟何时老有脾气也使不出来,他永远笑呵呵的,时不时用点旁门左道,也是山不转水转的路数。乡长内心知道何时老有意无意地尊重他,他也知趣般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何况何时老上任伊始,组织谈话时专门跟他说,相互补台好戏连台,互相拆台一起垮台。这是现行官场规则,和谐社会,从构建和谐工作环境开始。乡长学会了掖着藏着,就把何时老推到一线。何时老对这种现状不是很满意,但是格局是慢慢形成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乡长不是故意使坏,是真心让他表演,他也不好推诿,只好婆婆妈妈处理一些乡村事务。
眼下乡长带人在打计生攻坚战,上次市里业务抽查,活该槐树乡倒霉,在一片散沙的阄子中被拎起。大家都有行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计划生育来抽查。计划生育在乡镇有一些潜规则,该生的,你就是用老虎看着,还是照样给你生出来,法子不知道用了多少,也不知道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但是结果呢?该生的一个没有少生,往深度检查,哪个乡镇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槐树乡也和其他乡镇一样,是经不起市里那么检查的,结果上了市里的“黑名单”。乡长恼火,把劲头都使在了清理计划生育工作上,信访这块工作无形中交给陈能承担。常规信访也没有什么,问题是陈能这次遇到相当棘手的问题,她只能求援何时老,何时老并不急于听陈能说什么,而是坐在桌子前整理一些文件,陈能拖好了地,把拖把挂在门外,刚想说什么,何时老的手机响了,像是很急切的事情,何时老有点生硬地站起来说,是吗?这个王麻子,就他能上了天。陈能插嘴说,对,就是王麻子,唉呀,都让他弄死了。何时老不理会陈能,虾米样听着电话,陈能焦急地等待何时老放下电话,好说王麻子,何时老却放不下电话,对方可能是一个重要领导,何时老说,好的,好的。何时老放下电话就说,狗日的,要上京,被截留在火车站。说完话何时老站起来就要走,陈能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王麻子要进京上访?我说嘛,肯定是他,咋不飞到天上去呢?
何时老也不接话茬,叫来小车,坐进车里时,才看到陈能与他一起坐在后面,也不说什么,把眼睛闭上。陈能看到何时老不开心样子,才说,何书记,你不紧不慢的,大家都说你何时才能老呢?何时老挑开眼皮问,大家还说我是和事佬吧?日娘的,俺怎么知道爹妈给俺起了这么个名字。说完莞尔一笑,气氛就轻松多了。陈能这时才显示出她固有的性格,说,何书记,这油菜花都开的这么好看了,你才回来一趟,是不是在培训班上遇到比油菜花还好看的女人了?何时老知道陈能老毛病又犯了,又要抒情,就眯上眼睛,等着陈能说些让他起鸡皮疙瘩的话。陈能本来是县文化馆的创作员,因为写了一台小品《红灯记》,说的是交警的故事,结果被分管政法与组织的副书记和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接见了下,陈能羞涩与夸张的微笑得到领导们的关注,于是县委选派挂职副乡长的时候就选到了陈能,以后因为陈能诗情画意,大家也没有感到她厌恶,考核的时候,乡里说了好话,更为主要的是乡里需要女干部,陈能是合适人选,就被留任了下来,但是这一留任就在乡上干了五年,也没有得到调整,年前分工就管起了吃苦不讨乖的信访工作。何时老眯上眼睛想着陈能的事,陈能却在不停说着油菜,她说,油菜花这么漂亮,真想躺在油菜地嗅嗅它的芬芳。油菜花掠过车窗后,看到农民建起的一座座新的楼房,她又感慨说,楼房扯起幸福帆,一年更比一年强。她很抒情地说这些就是希望何时老睁开眼跟她说说话,但是何时老始终没有张开眼睛看看窗外,时不时哼哼几句,也不知道那种声调代表什么,陈能就那么说着,直到最后何时老说话了,他说,快到火车站了,狗日的王麻子,净给老子添乱。陈能这才看外面,原来车到市区了,眼看着就要进火车站了,陈能忙整理下衣服,又理了理头发,车就戛然停在了负责围追堵截的县维稳大队的人群旁。
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也在,他虎着脸,根本不想搭理何时老。何时老嘿嘿笑着,有点自嘲说,来迟了,真的来迟了。政法委书记跟何时老握握手,然后悄悄说,北京开两会呢,大清早大家看他不对头,就拦下了,好在就他一个人。而后努了努嘴说,那边呢!结果就看见王麻子被圈在人堆中间,正一脸焦急地在擦汗呢。何时老拨开人群,走到王麻子面前,说俺才不在家几天,你又逞能了?王麻子像见到亲人般拉住何时老的手说,何书记,你终于露脸了,俺的地让别人盖上房子了。你来了就好了,你看看这些人把俺拦在这,俺说什么他们都不听。
何时老耐心听王麻子把话说完,然后温和地说,日娘的,你到北京就能把问题解决啦?还不是回到俺这里?王麻子有点委屈说,这次跟过去不一样,俺冤屈到天上去啦。何时老拉住王麻子的手说,你哪天不委屈?王麻子强调说这次跟过去不一样,是真的冤屈。
何时老也不多说话,拉着王麻子往车上走,王麻子不情愿地说,何书记,你拉俺走可以,但是回去得把问题解决喽。何时老不回答王麻子,王麻子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啥话不说,麻怵怵的脸憋屈得通红。
何时老看到王麻子这次不同往常,就说,好吧,天大的事情俺给你做主,看谁反了天啦!
王麻子还不起来,陈能就凑到跟前,一脸真诚说,何书记都表态了,还担心什么?
王麻子不信任地看着陈能,然后说,你过去不也说有办法吗?怎么又没有办法了呢?
一点窘迫飘到陈能脸上,但她迅速化解说,过去何书记不在,现在何书记不是回来了吗?
王麻子就站起来看着何时老说,何书记,你也是知道的,俺在乡里只听你的,俺可以回去,如果这次连你都不能给俺做主,俺还是要到北京的。
何时老不理睬王麻子,转身对政法委书记说,没有事情了,大家忙其他的去吧,他是老信访户,过去那点事情俺都知道。
王麻子说,这次不是过去的事情,你不知道呢。
何时老温和一笑说,日娘的,一个乡里就你事多,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家说?槐树乡就显到你了?俺虽说信守诺言,但也是说实话的人。
王麻子耷拉下脸说,既然你何书记来了,俺回,但是问题不解决俺不会给你面子的。
何时老用劲拉住王麻子的手说,不要在这丢人现眼了,走。
王麻子被何时老最后一声“走”字镇住了,乖乖地跟在何时老后面。这次陈能坐到副驾驶位置,王麻子与何时老坐在后排。上了车王麻子就安静多了,他先要矿泉水喝,然后问何时老要烟抽,说带的烟抽完了。
何时老拿出半包烟递给王麻子说,车上不能抽,闻闻可以。
王麻子就贪婪地闻着香烟,然后放松说,还是好烟香。
何时老也不搭腔,让驾驶员开快点。
王麻子嚷嚷说,开快干嘛?中午饭俺还没有着落呢?
何时老就开点车窗,王麻子身上的气味让他有点受不了。刚摁下车窗,外面的细微的灰尘揪成一团一古脑地灌进车里,何时老慌忙又关上车窗说,王麻子,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俺省心?
王麻子闻着烟说,这次是大丫头回来了,你说俺冤不冤枉?
何时老不让王麻子把话说完,然后说,你王麻子哪件事不冤枉?跟你弟弟借钱的事不也冤枉吗?
王麻子就成了哑火的枪,王麻子知道那是他的软肋,这点软肋是何时老永远的把柄,每次何时老都不把话说完,点到为止,但是每次都能让王麻子抬不起头来,何时老信守诺言,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事,但是从此王麻子在何时老面前就没有了尊严,每次信访造势,只要何时老出面,他就服服帖帖老实起来,他感到十分憋屈,但是又不好发作,否则何时老把事情抖落出来他就无法做人,有几次他想跟何时老翻脸的,但是想想轻重,什么都忍了,这次他准备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了,假如何时老不把他事情处理好,他宁愿丢人也要翻脸了,于是他说,何书记,你不要老说那点事情,俺敞开了也就没有什么怕的了。
何时老扭头看看王麻子,王麻子平静多了,脸上的汗也干了,但是嘴唇上面干裂的皴皮还翘在那里,让人感到他还是很渴的样子,何时老问,你还要矿泉水吗?王麻子摇摇头,何时老才说,那你敞开试试,你既然没有什么顾忌了,俺现在就想说说呢?
王麻子马上阻拦说,俺知道你是如来佛,但是这次你真的要替俺做主呢。
何时老说,俺什么时候不替你做主了?
王麻子叹口气说,俺也不想挑事,都是大丫头回来弄的。王麻子刚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何时老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是个女,刚开口女的就破口大骂起来。何时老问是谁?那边还在骂,王麻子马上说,大丫头,肯定是大丫头,几年上海蹲的,简直是鬼不缠的货。何时老估计对方就是王麻子说的大丫头,把手机摁了,然后说,日娘的,都反了天了。
陈能接话说,可不是呢?咋不飞到天上去呢,看起来也是个文静人。
王麻子添油加醋说,何书记别以为你能耐大,俺看你是没有办法摆平大丫头的。
何时老这时就摁开车窗,风与灰尘一起灌进车内,吹得车后面放资料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地响,王麻子再说什么,何时老也不大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