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胜是一个较偏远的乡,到县城需要两小时车程,蜿蜒于高山、溪流之间的乡路近两年才完成硬化,应该也是受益于灾后重建政策。
东胜的耕地最多只能用分来计算,一望无尽的大山大致呈45度斜坡,每一处稍缓的坡地都被开垦出来,种上苞谷、麦子、包包菜,它满足东胜六千多名村民的所需尚且勉强,再难带来额外的收入。不过,生活环境的闭塞加之西北人的故土情结,使得人们对外出打工心存忧惧,2008年以前,多数人到过的最繁华之地就是寒酸的县城了。
2008年四川地震的北震中位于北川,与东胜的直线距离只有两百公里,那场大灾难带来极其强烈的震撼,也为东胜的生活带来颠覆性的改变。按照政策,当地家庭若重建房屋,可以获得两万元的补助,还可以申请三万元以下的贷款,几乎所有家庭都选择享受这项政策。我看到多数新房的水泥房顶还竖着钢筋,似乎在示意:我们还准备继续生长。即便只建了半成品,清偿贷款依旧成为绝大多数家庭的负担,短时间内,外出打工家庭的比例迅速由20%蹿升到80%,这实乃无奈之选。
对于早就席卷中国农村的打工潮,东胜人后知后觉,而且是出于“被迫”,不过,外出的潮流注定不可逆转,他们很难再回到田地里了。最近几年,重体力劳动的薪酬大幅增长,即使工地上的小工,日薪也不会少于120元,工作三两个星期,就等于以往农业劳动一年的所得。东胜的壮年打工者,普遍缺乏文化与技能,大多是建设工地的小工,他们也正好是学生父母那一辈。
从学前班到九年级,东胜学校一共有十个班级,2014年8月采集的数据显示,注册学生共有362人,其中166人标注为留守状态,占比为46%,其中最普遍的情况是妈妈持家,爸爸打工。
对于打工家庭而言,可支配收入转瞬之间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东胜的生活已经算不上贫困,孩子身上也看不到哪怕一块补丁。
家人外出打工的影响,在学生身上看得出来吗?我和学校的现任、前任校长以及老师们都聊起这个话题,多数人的看法趋于一致留守儿童问题在这里并不严重。一方面,家长打工已经很普遍,学生不至于自卑,一方面,大多数学生都要住寄宿学校,与家长相处的时间有限。
谈到偏远农村孩子的适应能力,前任校长的说法是“习惯于逆来顺受”,他是土生土长的东胜人,这句让人难受的表达,想必来自其亲身体会。
一位女社工经常要接受六年级以上学生的咨询,他们的问题带有青春期的特征,既包括生理上的疑惑,也包括在友情、爱情上的诸多烦恼,没有人向她说起家人不在身边带来的烦恼。
他们的说法让我有些沮丧。中国偏远农村难道真的有某种特质,足以使得心理学的一般规律失效?难道留守儿童的心理问题,被有意无意地夸大了?
出发前,我很希望仅仅带上眼睛,通过观察去发现“真问题”。现在我不得不想想了,真问题真的存在吗?
到东胜的最初日子,对湿冷的畏惧非常强烈,而且,我不确定这样的忍受会有所收获。一个下午,我在位于三层的宿舍里出神地望向窗外,隔着一道小河,对面是一座大山的阴面,我发现太阳下行的轨迹与山的斜坡竟然高度重合,这让整个太阳下落的过程显得非常漫长,像是顺着树丛滑下去的,白花花的阳光洒到水泥地面,被铁栏杆切割成一些条块,看着它们在地面缓缓地变暗,就会意识到,寒夜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