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倏然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大约——该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二或一九六三年间吧。
那时,可能是这矿山沟刚开发的缘故吧,东西向南北对峙着的两侧山脉,夏秋时节尚显青绿;北山坡阳光洒落最耀眼的地方,坐北朝南,昂然立着偌大一处院落。院子依山势而建,正屋一溜十几间,居中设有青石扶栏和台阶,顺阶而下,两廊十几间东西厢房,正南便是巍巍然大门了。整个院落一律青砖黛瓦,兽脊飞檐,与散落在山沟四周的平房、窑房相比,显然伟岸而鹤立鸡群。这便是我读小学的学校了。
我们一帮同学至今也没弄明白,当年我们那颇为壮观气派的学校院落,是叫冲山院、崇山院,还是叫春山院?我一直认定为春山院。因院墙外两侧挺拔着十几株桃树、杏树,春天,山峦刚泛出青绿,那杏、桃树便粉白、桃红地争芳斗艳,更不论院落后山逶迤而上的那漫坡的各色山花野草了。何况,这院落原是有钱人家的,少不了腹内锦绣的读书人——春回大地,春色满园,春满人间,道不尽人间春意春韵,有钱人自然会让自己家族春机勃发了。春山院,师出有名,有根有源。
春山院——我们的学校虽好,然而,老长老长时间,我都高兴不起来,甚至迷惘颓顿失了精神。因为,次年,或更晚些时候,我居然在院西侧的土坯房院看到香香姐了。香香姐已不是原来的香香姐,是少了一条胳膊的香香姐!而且——香香姐居然和一个丑男人在一起。
当我将此事告诉母亲时,母亲也蒙了。母亲放心不下,随我赶到学校。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是改变不了的。
我们家离春山院不远,是那种建矿时为职工修盖的蓝砖砌的平房,一排一排,统称排房。十几数十排排房中间,留有一大片空地,类似现在街心公园。
走出逼仄的排房间,这空地便是我们一帮小伙伴的乐园了。我们玩“老鹰抓小鸡”“打受罪鬼”“顶拐拐”、打土仗,女孩子们则跳皮筋、“钉瓦缸”、踢毽子、“网金鱼”,等等,名堂极多。记得有一回,我们十几个人将各家养鸡的笼子套在头上,咚锵咚锵地学扭“大头人”表演,头上身上沾满了鸡毛鸡屎,挨揍自然是躲不过的。尽管如此,空地无疑是我们愉悦的天堂。
其实这片空地的正当用处,是居民们的集中活动区。除了每年正月的街头闹社火表演,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数矿上宣传小分队下来表演节目了。与花花绿绿的传统秧歌、龙灯、船灯、高跷等表演相比,宣传队少男少女们的节目显然时尚清新。当时正值全国开展扫盲运动,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开展移风易俗、扫除封建迷信等活动,宣传队的节目多为此类内容。记得有《夫妻识字》《兄妹开荒》《打神告庙》等小节目,也有《小二黑结婚》《刘巧儿》《白毛女》《罗汉钱》等戏剧的片段、唱段表演。
而我和母亲最喜欢的是香香姐表演的《夫妻识字》《兄妹开荒》,香香姐演唱的《五哥放羊》令我痴迷。因为,就在我们排房南头,竖着根电线杆,上边的大喇叭成天播放《二郎山》《五哥放羊》等曲目,香香姐的演唱和喇叭里唱的一样样,不,比喇叭唱得还动听悦耳。
母亲则是既喜欢歌更喜欢人。香香姐一露面,母亲便抑不住地笑:“多俊的闺女,那眉眼,那身段,那皮肤的细哟白哟。”当时我还未上学,虽然不全懂,却隐约感到,母亲的喜欢夹了个人情分在里边。母亲是妇女扫盲班的班长,香香姐恰是她们那个班的业余老师。因母亲是我们那片儿的居委会主任,每逢宣传小分队来,母亲便将我们家的饭桌搬出来,我也和几位邻居婶子、大娘忙着端茶倒水。香香姐分外机敏而手脚麻利,和我们争抢着摆桌子、清场地。
我知道,母亲偏爱香香姐,内中还有层缘由:母亲连生了我们三个光头愣小子,日夜巴望着有个闺女——她将香香姐当自己闺女待了。一来二去熟了,母亲便让我叫香香姐,香香姐也亲亲热热地应答。香香姐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其时也就十七八吧。
香香姐不但唱得动听,也真是长得秀气。在我们居民区演出时,身段修长苗条的香香姐穿白半袖衫,下身蓝背带工装,油亮的大辫子高高盘起,蓝帽檐儿下愈衬出脸庞的白嫩细腻。用母亲和众邻居的话说,天生丽质,百里挑一。
后来上了学,再长大些了,我才知道,香香姐的家乡在好远好远的河曲娘娘滩一带。难怪她的《五哥放羊》唱得那么好听,香香姐的老家是二人台的发祥地呀。香香姐是因父亲公伤,被照顾特招上矿当了工人的,又考中了矿办技校,当年,那可就是矿上的文化人了。
每次演出完时,拗不过母亲的热情相邀,香香姐多数会到我们家坐会儿的。母亲慈爱地反复端详香香姐,亲切地询问或打趣:啥时让人吃喜糖呀?香香姐羞涩地低头抚弄着黑亮的大辫子,却不遮掩:到时先通知您,也少不了麻烦您。
没有不透风的墙。矿上那么多小伙子追香香姐,然香香姐和那位搭伴上演《夫妻识字》《兄妹开荒》与扮大春、小二黑的董姓小伙子真心热恋着,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儿。据说双方家人也见面点了头的,惟余择时定日子了。
然而,何时、何处来的狂风恶雨呀,香香姐啥时变得不是香香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