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0年第06期
栏目:地域作家
楚歌将自己悬挂在香李树上的时候,我正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天气温有点低,天气有点冷。微风,窗帘上绿色的波浪轻轻涌动,雪白的菊孤傲如一杆漂泊的桅帆凄凄清清地在波光里沉寂;窗外,半爿月亮在灰灰的云层里时隐时现,路灯像患着白内障的老者的眼,昏昏地发灰发黄,一片一片的叶从梧桐树上落下来,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跟随在来往的黄包车身后飘零。
我看电视的时候妻儿皆已入睡。电视栏目叫《落叶缤纷》,评说的是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台是省内台,一男一女两角儿却都是外地人。男的是一老头,头发雪白,气宇轩昂,电视里常见,姓苏,大作家。女的则面生,很年轻,做派像是影视圈里的人,与苏大作家相比有档子差距,甚至连普通话都说得不怎么地道,显然,她没能读懂唐婉内心的凄苦,愁模愁样装得太假,让人堵得慌也累得慌。
就在苏作家评说完毕做经典朗诵时,电话铃响了,响在苏作家艾艾怨怨的“错、错、错”上。
电话是秦一川打来的。“楚歌死了。”秦一川的语气是一般农家走失了一只小鸡小鸭的平淡。
“楚歌死了?”我有些不信,“今天上午我还和他通过电话,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自杀。在你家香李树上吊死的。”秦一川是我老家的邻居,此人眼睛瞎,但舌头长,嘴巴很碎。“那样子好难看好吓人,眼睛灯泡样滚圆,头后仰,口大张,粉红的舌头伸出来足足有半尺长……”我不明白双目失明的秦一川如何将楚歌死的细节“看”得如此清楚描绘得如此到位,听得我有点毛骨悚然。末了,秦一川又加了一句,“你在电话里和他说了些什么?”
“莫名其妙。”我说。
那边已把电话挂了。
楚歌——楚歌是我父叔辈的人,此人当过兵打过仗,后来坐了十几年牢,年轻时仪表堂堂,六十好几了,还是个腰挺背直的老帅哥。我与他接触不多,加起来也没几次。我觉得此人像个谜,一生中好像没扮演过什么光彩角色。他对我姑姑很是迷恋,时间之长几近半个世纪,可好梦不圆,二人到死都未能走在一起。缘由一言难尽。暂且不说。
先说我姑姑。
我姑姑年轻时是个超级大美女(有关她的美丽在以后的记述中偶尔还会出现一些,这里不做专门描述)。可我母亲对此却大不以为然,每每说起我姑姑的美丽她都会表现出十二分不屑。
“漂亮女人命薄,女人美了是祸水,美女故事多,可故事多了事故也会多。”母亲说这些时一套一套,且振振有词,“古往今来都验证了的。书上有,戏文里也有,不信去查。”
我不敢说我母亲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葡萄”之虞,但我姑姑的悲剧人生的确远不如她容貌的美丽。
说起我姑姑,我当然应该先简单地说说我的老家。我老家在鄱阳湖东岸的乐安河边上,叫救夫滩,还有一个十分好听的名字:美人洲。救夫滩有一传说故事,说是一女子为救丈夫而沉落水底,而后变成了一个沙洲。你若远远地站在河对岸,就可以发现我们救夫滩像极了一位侧身裸卧的睡美人,丰乳、细腰、肥臀,恰到好处,栩栩如生。称美人洲乃实至名归。我们美人洲距县城不远,水路四十多里的样子,起点早,摸点黑,驾一只小船一天可以打一个来回。至今,我们村卖什么农副产品或购置什么大型物件仍是按这个模式运作的。
我爷爷带着我姑姑一道上县城去卖香李。
我家的香李——我的许多同学和朋友吃过我家的香李。我家的香李树就在我家当门口长着,六七米高的样子,树梢与屋脊平齐。树干与树叶和平常的李树无异,花虽说不上怎么好看,却多少有点儿奇:早起,那一树的李花远看近看皆蓬蓬勃勃的雪白,白得隐隐约约地泛起一股淡淡的幽蓝;而一近傍晚那李花却妖妖艳艳地红,红得张扬,红得放荡,像一片锦,像一抹霞。如此反复三天后方渐渐谢落。花在树上闻不到半点味儿,落下地后才散发出一阵阵清冽的芬芳。每年仲春,我都要回老家小住几日,为的就是去看香李花。如果说我家的香李的花有点奇,那它的果实——香李,则可以说非常地神。它的样子并不奇特,只有现如今的改良葡萄大小,初时碧绿,渐次变黄,成熟后透亮晶莹,可看见里面状若黄豆的一粒小核。它神就神在一个字上,这个字就是:香。那可不是一般的香,是那种一粒香李香一屋,一树香李香一村的香。上午吃了一粒香李,到夜里偶尔打一个嗝,那香气还跟着出来在口腔中荡漾,叫你回味无穷。说句让人见笑的话,我当初谈恋爱时,一约会就先嚼颗香李,惹得我女朋友尽想和我亲嘴。还有一件很怪的事是我家的香李树无法繁殖,吃完香李将香李里面的核埋在土里哪怕是霉了烂了也绝不会发芽。折一条枝桠嫁接在任何一种树上都不会成话。我的一位在省城植物研究所工作的同学为此事查阅过许多资料,做过专门调查专门研究,可终究也没调查研究出个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