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怀村有一户张姓人家。三十年前的一个春天,这家人从黄河对岸抱来一个女娃。张婶把娃儿一抱进门,大龙、二虎、三熊、四狗立即从龙争虎斗中停下手跑进土窑洞,趴在炕沿上摁鼻子拉腿儿。
张叔扛着头一进窑,看见炕上闹哄哄的景象,心烦却又高兴地问:“抱回来了?人家为难了没有?”
“为难什么?那家男人打石头把腿压断了,炕上一堆丫头片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可恓惶了。”
“唉,可怜人家。不过咱总算有了个闺女,老了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你说给娃起个啥名?”
“刚才看见两只喜鹊在咱窑檐下做窝,我看就叫喜鹊儿吧。”
“好,这个名字好。”张婶笑着点头。
四个小子“小喜鹊、小喜鹊”地叫开了,叫着叫着觉得拗口,就干脆直接叫“小雀儿”。
从此,小雀儿就在这个村子里扎了根,像一棵长在狗尾巴丛里的野雏菊似的见风长,六七岁就像小大人儿似的开始帮张婶添柴火、拾猪草。
大龙考到省城那年说:“小雀儿都九岁了,我看她常趴在学校门口看娃们念书,是不是也该上学了?”张婶说:“你看你大熬苦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再供个念书的实在不容易。再说,女子娃娃上学有啥用?”
“女娃娃就要像你一样当睁眼瞎?咱让那三个小子不要念了,一天起来不是掏鸟窝就是打土仗,成不了器。”张叔黝黑粗糙的脸上,两道眉毛蹙成了两个疙瘩。
三熊和四狗听说不用再坐学校里硌屁股的板凳了,高兴得连蹦带跳。二虎却默不作声,把自己的文具悄悄放在了小雀儿跟前。
晚上,张婶把自己出嫁时穿过的花袄子翻出来拆洗了,拿热水缸子熨平晾在灶火旁,又把大龙的一条旧裤子翻转给小雀儿改裤子。睡在炕桌跟前的小雀儿搂着一个旧书包看着张婶投射在油灯下的影子,心里美得不行行。
上学以后慢慢识字多了,小雀儿回家就给张叔张婶唱儿歌、讲古今。张婶逢人就说:“这个娃娃可爱念书了,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好好供娃娃了。”
小雀儿考到镇上的初中后得自带口粮。张叔召集三个在地里受苦的小子说:“你们也老大不小了,看你们大哥,都在县城当老师了,你们再这么瞎混下去连个婆姨也闹不下,不如都到城里揽工去,也好帮衬帮衬你们妹子。”
第二天,张婶从箱底翻出几双老布鞋别在烂铺盖卷里打发三个小子出了门。小雀儿在硷畔上望着几个哥哥消失在山梁梁上,心里一阵难过。
过了段时间,大龙捎话回来说三熊在县中学工地上揽工,四狗跟老马家儿子学修车修锁,二虎要自己出去闯荡,他没拦住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张婶听了心就悬起来,操心二虎的下落,也怕老马家儿子把三只手的毛病传给四狗。
小雀儿拿着哥哥们捎回来的毛票念到了初三。十七八的女子出落得粉格楚楚,条格飒飒,招惹得那些毛头小子常酸眉溜眼地扭头觑。班里有个叫端午的后生虽然不爱念书,但常帮着小雀儿提个水倒个炉筒子,换来小雀儿不少好感。
一天,端午趴到小雀儿跟前问:“你初中毕业以后干啥呀?”
小雀儿说:“我还没想过这个事情。”
“咱农村人能干什么了?认上两个字就回去戳牛屁股?考大学?哪里来的钱供咱们了?”
小雀儿一想,的确,父母上了年纪,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四个哥哥也各有各的光景,自己将来可咋办呀?
“我有个姑舅哥在山西一个煤矿上开饭馆,可红火了,咱们到那儿揽工去?”
“不知道我大让不让?”小雀儿一听去山西,心里扑腾扑腾的。她和邻家娃娃闹架的时候,常听他们说自己是从山西捡来的。
见小雀儿暗自思忖,端午问:“你想什么了?”
“我又不认识你表哥。”
“那怕什么了,就说你是我对象。”端午狡黠地说。
“你咋死可,我才不当你对象了。”小雀儿猛地往起一站,板凳一翘,端午一个和马趴栽倒在地。
“只要能挣下钱,你管他是什么了!看你穿这些破衣烂衫把个好材材都辱没了。”
小雀儿低头看看身上这些婶婶姨姨们给的旧衣裳不言语了。
晚上,小雀儿躺在宿舍的土炕上翻饼子,心想,书念下去肯定没什么出路,还不如早点出去挣些钱,一来报答报答父母,二来……她摸摸褂子上的窟窿眼叹了一口气。窗户纸上映着一轮圆圆的晕,小雀儿爬起身出神地望着,心想:“说不定到那边还能遇上那家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