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家的私房因为地基不大,建起的楼层就显得瘦长,像炮楼似的耸着。这当然是几年前的情形,那时永兴巷以平房居多,娄家的楼房就显得突出,谁家都仰视着看。后来别人也竖起了楼,渐渐就不那么显眼了。但因娄家盖得早,就像巷子里一个既定的目标,让娄家一直处在某个高处。
娄太婆的心也一直在高处,她是从来不愿落在人后的。娄玉婆没大的本事,只会一分钱一分钱地抠着过日子,她家的楼房就是省吃俭用中一点点码起来的。后来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姑娘出了嫁,娄家也一直处在大家的仰视中。大儿子汉生娶了能干的媳妇涂春娣,姑娘则嫁给了区长的儿子。小强的媳妇虽说好吃懒做让她看不惯,但总算让小强收了些心。娄太婆辛苦一生,奔到这份光景,也该松口气了。但人就是扛不过命,大儿子和大媳妇相继下了岗,小儿子做传销也被关了进去,老头子一着急,便突发了脑溢血,娄太婆刚带大孙子,接着又侍候卧病在床的老伴,等老头子归了西,姑娘的婚姻又出问题了。现在姑娘搬回来住,照说她是不愿接受的,旧观点摆在那,脸面上不光彩呀。但姑娘落到这个境地,如果娘家人都不接纳她,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逼吗?娄太婆在大事面前从来是不含糊的,自己的儿女,不论遇到什么坎子,她都要为他们撑腰,要不在人面前就会抬不起头来。当然她是咬着牙这么做的。但媳妇涂春娣不理解,她还把传统的牌子挂在心里呢。平时婆媳关系还是暗地里龃龉,没表露在面上,现在娄玉枝一回来,就有了一根火引子,那些憋闷眼见要爆发出来了。其实娄太婆并没打算把那梨木柜子抬到玉枝房里去,她也是旧观点重的人,对儿子和姑娘还是有些区别的。玉枝结婚至今没花过家里多少钱,娄太婆一直觉得亏欠了玉枝,看到姑娘只搬回几只箱子,便有些窝火,那王家也够刮毒的。姑娘跟她一样,是宁愿受苦也不肯低头的人。娄太婆本心里难受,看涂春娣连楼都不下,存心在街坊邻居面前让玉枝不好看,也索性给点颜色气气她。
娄玉枝还在清理着东西。这屋里大部分物件都是她做姑娘时用过的,那张木架子床也是自小睡大的。屋里乱杂东西太多,要不是老娘把那梨木柜子给她用,还真不知如何收拾开来。她晃眼瞧着这熟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做姑娘的日子。可是床上多了个愁眉苦脸的小慧,似在提醒她,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慧,以后你就跟妈妈睡这张床。”
“爸爸不来吗?”
“你爸爸……住他那里。”
“为什么他不愿跟我们在一起?”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你们离婚了吗?”
她怔怔地望着女儿,没有回答。
小慧呆呆地看她一眼,突然哭叫起来:“你们不是好爸爸好妈妈,我恨你们!”娄玉枝一下抱住女儿:“慧,妈妈会让你过好的,你相信妈妈好吗?”小慧在她怀里抽泣着说:“我不要你这个家,我要那个大家,我住这里,老师和同学会笑话我的。”
娄太婆听到哭声,终于坐不住了,她扶着房门走进来,对还在哭泣的小慧说:“跟着妈妈比跟着爸爸要好。老话说的有,宁愿不要当官的老子,也要讨饭的娘。你大一点就会明白的。”见小慧愣愣地望着她,又重复一句。
“姆妈,不早了,我做饭去。”娄玉枝不想提及这方面的事,有意制止母亲。
“去吧。日子还长着呢。”娄太婆叹口气说。
娄玉枝走到屋后的厨房,正碰到涂春娣满脸油光地端着菜碗出来。两人脸上挂不住,还是娄玉枝先开了口:
“哥哥呢?”
“还睡着呢。”涂春娣撇了下嘴,撅着肥屁股一颤一颤上了窄窄的楼梯。
娄玉枝闻着厨房里弥漫的菜香,胃部不由痉挛了一下。早上到现在没吃几口饭,已经空乏得不行。涂春娣当然知道她的饿,可是人家就是不理你,还特地做了香喷喷的饭菜刺激你。娄玉枝觉出了一股威慑,像过道的风一样,让她感到寒浸浸的。
快六点时,娄汉生下楼来了。娄汉生矮矮墩墩的个子,结婚生子后,也像吹汽球似的,和涂春娣一起往圆里长。这一来,与身材挺拔的娄玉枝越发相差甚远,不像兄妹了。他走到娄玉枝的房前瞅了瞅。娄玉枝刚叫一声:“哥,接班去呀?”
他也不应,直盯着梨木柜子问:“这柜子怎么到你屋里来了?”
娄玉枝窘了一下说:“这是姆妈要搬进来的。”
娄汉生没吱声,转身走到老娘房里问:“姆妈,你把柜子放她房里做什么?”
娄太婆正端着个茶杯吞药,把口里的药就水咕咙咕咙地灌下来,才答道:“她没柜子放,先让她用着吧。”
娄汉生说:“她没柜子不晓得朝婆家要?把娘家当无底洞了?”说着气呼呼地往外走。
娄玉枝耳朵里嗡嗡直响,像被人劈了一闷棒似的,好半天没有反应。她没想到自己的亲哥哥会当着面这样对她。决定回娘家之前,也想到与嫂子弟媳妇之间可能会有些龃龉,但总是娘家人,自己是这屋子出来的,她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娘家人总不会跟她刀刀见血吧。何况兄弟是亲的,血浓于水呢,就是嫂子过分了些,哥哥还会说她的。她与兄弟的感情虽不算亲密,但也未红过脸。没离婚时,也帮衬他们不少,每次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的,他们总要念点她的好吧。岂知亲情在利益面前也同样脆不可击。女人一旦离了婚,首先看不起她的不是外人,而是娘家人,尤其是并不富裕的娘家人。如果有点经济基础还好点,可现在她一无所有,也就只有受气的份了。但她已经没有气力与娘家人争斗,她已经在婆家把劲使光了。另一层原因,也是不想让老娘难受,老娘已经气病了,你还能火上浇油吗?但她终归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住长了比婆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老娘,也是没办法才肯接纳她的。
娄玉枝看清这一切,心里便一阵阵发寒。其实她压根就没想在这个家里呆长,依她的个性,哪是赖在娘屋里不走的人呢?但是哥嫂这样做,倒真的把她给刺伤了。娄玉枝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要这样,她反要好生呆下去了。什么时代了,还拿老的一套框人,现在讲男女平等,你儿子住得,姑娘怎么就住不得?娄玉枝气了一阵,心里便琢磨起事来。她到底明白靠赌气是不行的,女人总得有经济能力,这样腰杆子才能硬起来。想了一下,便拿出手机,啪啪拨起了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