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延河》2016年第02期
栏目：零度写作
1、小镇人
离开小镇，生活就偏离了轨道，变成了奔波，变成了被奴役的行尸走肉。吾心安处是故乡，小镇无疑已是故乡，心灵安妥之所。现在的困境是，怎样才能做到随遇而安，而不乱心灵节奏？有时的奔忙劳碌，属迫不得已，但这样的“有时”似乎越来越多，被生活掳去，作壮丁，作奴役，糊涂倒也罢了，偏偏醒着。
回到小镇，便回到了生活的节奏，慢下来，静下来，从心所欲。幸好有这样一个小镇，收留我，给我以慢拍和安静。我给阳台上的盆栽浇水，用湿拖布拖地，等一壶水慢慢烧开，耐心地洗衣服，洗袜子，洗澡，把在城市里落上的污尘除掉，细细地吃一杯酸奶，泡脚，靠着床头翻书，仿佛出门时被窝里留下的体温还在。
2、新年寄望
2015年无疑来了，但于我，好像还留在旧年。在我的心理时间里，只有过了春节，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开始了。我还是喜欢旧历纪年方式，和着大自然的节律，时序更迭，分明有度。这样，就觉得元旦来得不明不白没有道理，天寒地冻，万物凋敝，哪像新年的样子！可是你看，春节一过，天气回暖，万物复苏，那才是新年嘛！
2015年，希望自己多少变一些，不光是变老，而是生活和写作。现在的状态似乎持续很多年了，不是感到乏味，而是觉得也许丢了其他一些可能。做一个专心的工匠，当然也好，也满足，但工余的调节也越来越显必要。我不贪，所期望的变化仅仅是免于固步和坐井观天：开阔一点，丰富一些，在小镇，也可在小镇之外，小镇以远。
3、小鱼儿
养了三条小鱼，两红一白，像一家人。小鱼长得拇指大小，活灵活现，但十分胆小，一有响动或者一见人影，满盆乱游，欲藏不能。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有时觉得好，所有的烦恼很快就会忘掉，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身心；但有时又觉得也不好，快乐的事情它们却记不住，多么可惜！该喜欢没心没肺，还是刻骨铭心？
4、熟人
今天见了一个人，说我瘦了，我说没瘦，冬天怎么会瘦呢！她说就是瘦了，我就不再分辩，心想她想说的其实是老了，冬天光吃不运动怎么可能会痩？回到家一称，别说还真瘦了二斤。平时，我爸妈总爱说我瘦了，但那是关爱。现在弄明白了：当一个熟人说你瘦了，那肯定就是瘦了，不然，就会自作多情。
5、留声机
先是去实体店考察，发现很贵，便从网上淘了一尊回来：老式留声机。大喇叭，实木底座，一人高，看上去挺不错。有人把这看作怀旧，于我则大谬，我旧时哪感奢望有这神器呀！我是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看那黑胶唱片旋转的感觉，有一种慢和悠然，仿佛时光可以倒流，音乐会静静流淌而至心里，舒缓，深情，温暖，让人热爱生活。
6、盆栽
据说红豆杉可除房间甲醛，请了一盆回来。两天后便发现叶子干涩，形如蒿草，仿佛可燃。我想它未必已死，而是换地气。或者即便已死，也先留着，当个标本。红豆杉，名字好听，可寄相思。另外一盆红梅，却突然开花了，大喜！只是左闻右闻，不得暗香。这果真是传说中凌寒独自开的蜡梅？新年到，开得正好！
7、稻草人
一个有内心生活的人，不论多么苦，也是自足的。玻璃人，空心人，橡皮人，见得少吗？有时遇见一些人，看他们的做派，听他们说话，只觉得可怜。底层人贫穷，但每一分幸福都是真的。有的人你看他什么都有，却觉得他其实一无所有。但稻草人不算，他们虽然虚张声势人模人样，但毕竟是麦田守望者呀！
8、晒太阳
一群人在村口晒太阳，聊天，脸上有麻木和满足的表情。我知道，这是低层次的生活状态，贫穷但悠闲着，贫乏但自足着。许是我也有这样的基因，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眯着眼，袖着手，负暄南墙。忙了一年，入冬，终于农闲了，凑在村口，说说闲话，于这些老人不是难得的享受吗？只愿回到家里，酒已热好。
我和一个南方人一起走时曾看到过这种景象，他大惑不解，大加嘲讽，他说在南方绝对不会看到这样的场面，他甚至说贫穷真是活该！我理解他的蔑视和不解，但还是为我的老乡们做了辩护。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宁愿看见老人们聚在村口闲聊，也不愿看到大冬天他们还在地里干活，至于贫穷，忙就能摆脱吗？我知道，我的辩解无力，不患寡患不均，也许正是贫穷的根源！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是想，农民可怜，一年在土地里劳作，到冬天就歇歇吧，尤其是老人！生在这方贫瘠的土地，光转变观念不够，光一年四季劳作也不够，只要完全依靠土地，怎么可能过上小康日子！让年轻人去打拼，让老人们还是安详地晒一晒太阳。
9、等雪
三九天了，太阳却暖洋洋的，河面还没有完全结冰，河水流得很慢，一点声响也没有。不会是个暖冬吧？我不喜欢暖冬，冬天就应该冷一点，多下几场好雪。但凡暖冬，多是倒春寒，春寒就让人更讨厌了，有时衣服都减了，又得翻出来裹上，这不算啥，有时桃花都开了，却下起了雪，花便一夜间凋零，凄凄惨惨戚戚。
10、老照片
高中老师发来短信，要我提供一下班级同学名单，当即汗颜。二十五年过去了，休说一一说出名字，即便能想起的，也没几个了。高中毕业，同学各奔东西，相互联系很少，人长什么样子都差不多忘得干净。这是岁月的无奈，还是我的薄情？面对恩师，我该如何检讨自己？面对同学，我又能说出什么理由？愧疚！尤其让我无地自容的是，当老师把当年的毕业照发来，我竟一时找不到自己！当年的我，还能觅到今天的一丝线索吗？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它杀的又岂止容颜！那所贫穷小县城的简陋学校，那融进我生命中苦涩和奋斗的岁月，当它又展现在面前时，竟那么遥远和陌生！我从照片中终于找出自己，但那是青春的我吗？我逐一往过看，能认出和想起名字的不到十人。我为此羞愧和难过。是什么清洗了我的记忆？如此单纯的生活，如此美好的青春，都会消逝得这样干净，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人生是不是太虚无缥缈了？多么可怕，当我们被快节奏和网络化的生活裹挟，洗脑，对最珍贵的经历都会丧失记忆！珍惜、珍存、珍重吧。
11、白桦树
每次看见白桦树，都会怦然心动。冬天，在一片灰暗的树林里，一片白桦树更显高洁，像一群诵经的圣者。白桦树，大概是树中的知识分子、僧人、老师，或者也许是诗人。它的身姿有一种超凡脱俗的书卷之气、圣洁之气、君子之气，朴素、宁静、独立，守身如玉，自洁不染，让人尊敬又亲切。多想成为一棵白桦树！
12、怒气
怒气是不是皆源于心胸狭隘？人固然有喜怒哀乐，但发怒总是不好。不知修炼好的人会不会不再发怒？不过真要那样，也乏味，少了波澜。我觉得，喜怒哀乐都是需要的，但得来去自如，分寸有度，光一天弥勒一样傻笑就不是人了。怒气伤身，这谁也知道，但喜就不伤身吗？乐极便也生悲。怒过之后，天高云淡。
13、话语权的快感
以前总以为当官的好处是名利或者虚荣，后来观察发现好处多了，比如说话，也算一种。当官的人都爱说话，不管这话是不是废话、瞎话或者屁话，能滔滔不绝就过瘾，就有成就感。以前我还觉得能说话也是一种本事，后来发现根本不是，当了官就爱说话，而且有能力说个没完。不是唠叨，而是说话时，能享受一种折磨人的快感。
14、药酒回春
酒是农家酿的粮食酒，药是高原野生草药。取一玻璃瓶，置酒，加药，封盖，七七四十九天，药块泡大，酒色变黄，药酒生成！非有病也，据说可保健，民间宝物，传世配方，自觉可信。人过四十，多半被酒饭、女人和杂事弄坏身子，逞强总不及前，遂知珍惜。取一杯，斟酒，慢饮，渐觉面热心暖，恍如春药。尽杯，却生一叹！
15、率性吧
谈及养生，几乎白痴。少时填不饱肚子，逮住可进胃的就已谢天谢地，岂有养生之念！及至无饭食之忧，便报复性痛吃痛喝，自然用坏了胃。总算相信衣食无忧，才知道测试身体指标，果然乱七八糟。再说了，弄写作，岂会有好身体！至今，方懂得要善待，毕竟还有极可能的几十年。但又想人生不满百，何必小心翼翼？人生贵在称胸意，吃喝又何尝不是？虽不至于纵酒纵食如屠夫野汉，也不愿浅尝辄止蹙眉捂胸作林黛玉。该吃当吃有饮便饮，无复计较体检数据曲线。当然也要把持有度，快意而止。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八九，倘再压制自己，这不能吃那不能喝，仿佛性无能，真不如剃度出家。尽量依自己的性子吧，少活两年又何妨？
16、蜡梅非红梅
兴庆宫有梅树，我早就知道的，走路时见过树上的铭牌。总想看看梅花凌寒独自开的风采，也总想知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到底是怎样的香？便入园独自寻找。冬日天寒，游客稀少，正合我意。园中漫步，但见草色荒芜，众树枯秃，只一湖水冷着面孔。忽见一片矮树，金黄烂漫，满树生辉，近嗅，清香沁人，气味不俗，一问，果然是梅花！听过《红梅赞》，看过傲雪的红梅图，也在春天里见过如杏花般美艳的梅花，便想着还是冬日的红梅更具风采。但我看见的却是黄梅，迎春花般的色彩，初以为是叶片，近了才看清是花朵。大庾岭的梅当是红梅吧？陆游看到的梅也当是红梅吧？何日何地，能够踏雪寻梅？那一枝惊世骇俗的红颜，那一缕透心入骨的香魂。
17、另一种雪花
冬天不下雪，总是一种缺憾，已是四九天气，却并不冷，大寒一过，就要立春了，下雪的概率就更小。都在抱怨，又都在期盼，雪。我相信有一场雪会下在年关，一场真正的雪。我也喜欢雪，但更温暖于人心对雪的期盼，那是埋藏在人心中的浪漫、诗意、纯洁和爱，另一种曼妙的雪花。因为此，雪界圣洁，人间美丽。
18、认了吧
碰见一个人，说他也失眠，听起来比我还悲惨。他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却并不见效，看那憔悴的样子，便知道他受的折磨。我虽然也同情，但心下暗暗叫苦。这是病，或者竟是厄运，是必须授受的命运之一种。我有时感到庆幸：有人得了癌症，而我毕竟才是失眠，死不了，活不旺，而且居然还可以喝酒写诗，偶尔竟然还可做爱！
有人说，失眠的人心眼小，气量不够，没心没肺的人倒头就睡，哪有失眠的苦恼！按这个说法，黛玉会失眠，焦大就不会，但我知道林妹妹有的是肺病和胃病，失眠倒未必有。焦大估计当然不会有失眠症，但被灌过一嘴马粪后，看着大观园的堕落，恐怕也睡不好觉。失眠到底是病还是命，不得而知，认了，会好受些。
19、绯闻
走路，碰见一熟人，便一起走，聊天。他夸我是个好人，我问何以见得？他说这么多年了没听到我的绯闻。我当即羞愧无语。这是夸我吗？这简直说到了我的痛处，现在大家不都认为没有绯闻很丢人、很无能、很失败、很没魅力吗？更何况，我是一个多情善感的男人，有点绯闻才算正常。我很认真地问他：你确定你不是在嘲笑我？他说，正因为这样才更难得。按说，无论怎么样，应该有点绯闻才是，可就是没有听到。我问他，如果有点绯闻是不是就不算好男人了？他说那倒也不至于，只是没有就殊为难得。他接着问：你是气管炎？或者你不会有什么病吧？你是怎么让自己变得像和尚一样？和尚都有花和尚呢！狗都交几个异性朋友呢！他真是存心气我！
对有绯闻的人，我又怎么看呢？羡慕流口水倒绝不至于，但说实话并不厌恶并不会谴责觉得麻木就那么一回事，仿佛司空见惯没什么大惊小怪。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堕落？我非道学家，对男女之暧昧颇能理解。至于我，因为多看了两本书，便畏首畏尾几被阉割：君子好色而不淫，发乎于情而止于礼，不应是这样么？
20、轻熟和心热
赢球时没去看，输球时却看了，真是命苦！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原以为足球会，却又遭伤害。好像再没有了，波澜不惊，天高云淡。很多年了，都再没有过振臂一呼，没有过仰天大笑。以前，觉得去K歌很无聊，现在觉得毕竟还可放纵地引吭高歌；以前登上山顶，一个人会放肆地呐喊，现在站在山顶上，只愿看云卷云舒。怎么会变成这样？何时丢失的？
花开花落，荣辱不惊，当然也好，但过度的平静未免平淡乃至寡味。人到中年，有一种成熟的宁静固然美好，但有时又觉得过于沉郁。少年轻狂显得浅薄，现在看来却有点美好。沉稳可靠，风风火火不也美丽？春花绚烂，秋叶静美，是自然之律，但更难能可贵的也许是青少年时的一分轻熟，中青年时的一分心热。
21、胸怀
做一个和文字结缘的人，倘不能如李白那样恃才傲物、斗酒而狂，也犯不着像杜甫一般忧国忧民、一副苦脸。生逢网络泛滥和物质主义橫行的时代，文字很难做到救恕和安妥，但至少应做到自救和疗伤。爱有多深，心便有多苦。挺住未必意味着一切，入世？出世？认可孔子，却又羡慕庄子。怎样，才能成就苏东坡之胸怀？
